肇元十年,冬,天下大寒……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早,也更酷烈。自入冬以来,连绵的阴雪笼罩着中原大地,就连帝都雒阳,这座象征着新生王朝心脏的帝都,也被一层肃杀的白色所覆盖。
雒阳,紫微宫,甘露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香,与上等龙涎香的醇厚气息混杂在一起,非但没能带来安宁,反而更添几分沉暮之气。
地底的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始终盘桓不去……
龙榻之上,那个曾以雷霆之威扫平六合、再造乾坤的男人,如今正静静地躺着……
岁月,这位最无情的敌人,在他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即将抵达终点之时,终于发动了进攻。
汉帝刘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记录着半生的戎马倥偬……
曾经那双顾盼生辉的鹰目,此刻已然浑浊,偶尔却能从中窥见一丝昔日的锐利。
曾经英武挺拔、能挽强弓的身躯,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如此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身着太子常服的刘祺跪在榻前,双手紧握着父亲那已经变得枯槁的手。
如今的刘祺已年近四旬,眉宇间继承了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温婉,常年的军旅生涯与监国理政的磨砺,让他早已褪去了青涩,显得沉稳坚毅。
可此刻,这位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储君,却双目赤红,喉头不住地哽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掌心那曾炙热如火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地流逝,就如同窗外那即将燃尽的残阳……
“祺儿……”
刘瑁的声音嘶哑而微弱,仿佛是从极为遥远的时空传来。
“父皇,儿臣在。”
刘祺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父亲嘴边,生怕漏掉一个字。
“咳……咳咳……”
刘瑁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牵动着整个胸膛,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歉意。
“这些年,委屈你了,已年近不惑,才能……才能登上这个位置。不过,朕这些年南征北战,朝中诸事本就是你在监国,如今这江山交托于你,朕……放心的很……”
“父皇!”
刘祺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您莫要如此说,只要您龙体康健,儿臣便是做一辈子太子又如何?儿臣只愿侍奉父皇,长长久久!”
刘瑁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吃力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突然将儿子的手紧紧攥住。
“朕……快不行了……有些事,必须当面交代给你……”
“父皇春秋鼎盛,定能长命百岁,您只是偶感风寒,静养便好,切莫说这样的话!”
“行了。”
刘瑁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帝王之气,轻斥一声。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朕说,你记。”
刘祺心中剧痛,他知道,最后的时刻终究是来了……
他强忍悲痛,重重叩首于地。“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五年前的‘换日之变’,你都看在眼里。”
刘瑁喘了口气,目光变得幽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欲来的夜晚。
“那些世家大族,觉得朕老了,也觉得你这个太子,沉迷于科学,不好掌控,但是他们低估了朕,也低估了你!
这个仇,你要永远记在心里!这天下,不是靠仁义道德就能坐稳的,武力永远是最为重要的!
朕为你铺的路只是开始,待到将来,官学遍地,寒门子弟充斥朝堂,科学大行其道之时,就是将那些吸食国朝血脉的世家,彻底连根拔起的时候!”
“儿臣,明白!”
刘祺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父亲留给他最重要的叮嘱。
刘瑁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略微喘息片刻后才继续开口。
“在孝先五人相继去世后,朕还是给你留了三个人……法正、诸葛亮和庞统……”
刘瑁将刘祺拉得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你可知,为何一统天下后,朕大封二十国公,却独独没有他们几人?”
刘祺心中一动,这个问题他曾想过无数次,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测。
他抬起头,迎着父亲那考校的目光,沉声道:“父皇……是想把这份天大的恩情留给儿臣!”
“不错!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刘瑁的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得意神情。
“开国之君的封赏已到尽头,新君登基,自然要用自己的恩典去收拢人心,打造属于你自己的班底。
等你登基之后,便以他们三人为相,共理国事。待你江山坐稳,再行封赏,封他们三人为国公,以示恩宠……”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清晰。
“孝直性情刚烈,睚眦必报,但对内却忠心不二,可为毕国公,以慰其乡梓之思;
士元狂傲不羁,奇谋百出,可为邓国公,以彰其南阳出身之地;
至于孔明……此人乃王佐之才,沉稳如山,可为莒国公,表其经天纬地之能,这份国公的封赏由你来给,他们才会是你最坚实的臂助!”
刘祺泪盈眼眶,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他早就明白了父亲的深意。
若当初刘瑁就将三人封为国公,那么等到刘祺上位之时,便封无可封,这三人便不一定会忠于刘祺,但若是由刘祺对他们进行封赏,那便是一份重要的提拔之恩!
想到这里,刘祺重重叩首,声音已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
“儿臣,谨记!”
“武将之中……”
刘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大汉那广阔疆域上无数跃马扬鞭的身影。
“宿将凋零,此乃天道,不必感伤。魏文长正值壮年,勇冠三军,可堪大用,你登基后可授其大将军一职……
水师之中,公奕稳重可靠,这些年镇抚安南,劳苦功高,可调任靖江,总统水师,足以震慑海疆……至于年轻一辈……”
刘瑁的呼吸开始急促,但他依旧强撑着,尽力为儿子铺平前路。
“不疑此子,智略不下于法、庞,只是年纪尚轻,还需历练,未来可为相才。士载、伯约皆为国之栋梁,一个善于全局,一个精于战阵,可为未来军中支柱。
还有元常幼子钟会……此子才华横溢,但野心太大,你要用,但也要防,可先放在中枢历练,慢慢观察。”
“至于文臣……士元、孔明之后,公达之子荀适,忠诚可靠,可堪大用。
还有蒋琬、费祎、董允这几人皆为能臣,可为六部之选。
安北大都护郭淮,可调回京畿,委以重任……
还有羊衜的儿子羊祜,朕见过,此子有大将之风,未来可期……具体如何用,你自己……自己揣摩……”
说到这里,刘瑁已是气若游丝,但他猛地又提了一口气,眼中爆发出一丝光芒,死死盯着刘祺。
“最后两件事,关乎国运!”
“儿臣……听着呢!”
“安东、安南乃我大汉双翼,不可有失!数年前,你二弟传来消息,那孙权逃亡倭国,僭越称帝,此獠不死,终为心腹之患,你盯紧了他,抓住机会,灭之!
还有……最近扶南与兰仓国合并,号称什么‘扶南联邦’,野心不小,不时侵扰我边境。你登基之后,寻机……寻机将其拿下,将中南半岛纳入我大汉版图!”
“父皇放心!儿臣必不负所托!”
刘祺哽咽着,一字一顿地应道。
“好……好……”
刘瑁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他紧握着儿子的手缓缓松开,仿佛卸下了肩头那扛了一辈子的千斤重担。
他望着屋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刘祺能听见……
“朕这一生,平黄巾,统益州,夺关中,平凉州,灭孙权,败孟德,终成大业……朕打了一辈子仗,累了……这煌煌新汉,就交给你了……你要……守好它……”
话音未落,刘瑁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眸缓缓闭合,再也没有睁开。
那只紧握着儿子的手,也无力地垂落……
一代雄主,扫平乱世,再造乾坤的汉帝刘瑁,就此溘然长逝。
“父皇!”
刘祺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响彻甘露殿,穿透了重重宫阙,宣告了一个波澜壮阔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新汉书·卷一·中祖昭武帝纪第一》
肇元十年冬十二月丙辰,帝疾甚,崩于雒阳紫微宫甘露殿,年七十。
初,帝不豫,太子祺侍汤药,昼夜不离。及大渐,召太子及三省长官入受顾命。
是夕,白气贯紫微,星陨如雨。
遗诏曰:\"朕以眇身,承续汉祚。扫平群雄,混一区宇。今四方虽定,然海外未宾。丧仪务从俭约,山陵之制依孝文故事。\"
群臣上谥曰昭武皇帝,庙号中祖。明年正月,葬于启陵。
臣松之谨按:中祖起于益州,奋迅龙骧。当汉祚中微之际,克成光武之业。观其削平僭乱,肇基新汉,规模弘远,寿登古稀,可谓完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