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芬握着电话的手在微微发抖,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她刚刚给妹妹林淑华打了电话,让她们来接自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要离婚。
窗外秋雨绵绵,雨点顺着玻璃滑下,留下蜿蜒的痕迹。她望着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石榴树,十多年前移植过来时还只是一株幼苗,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可有些东西,终究是长不大的。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单。
林淑芬今年五十二岁,这是她第二次婚姻,持续了整整十一年。若不是因为女儿小雅的婚事,她从未想过这段看似平稳的关系会如此轻易地出现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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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怎么回事?这都多少年了,突然说要离婚?”林淑华挂断电话,焦急地对身边的丈夫说。
“因为什么?”
“听着是因为小雅陪嫁的事跟张建设闹矛盾。小雅不是要结婚了吗?就为这个。”
林淑华叹了口气,开始联系其他姐妹。林家四姐妹,淑芬是老大,下面还有淑华、淑芳、淑慧三姐妹。得知消息后,她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大姐家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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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林淑芬一早便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张建设。
十一年前,她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小雅嫁给这个丧偶并带着一个十岁儿子的男人。那时她觉得张建设踏实、负责任,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如今,他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也花白了大半,睡觉时还微微皱着眉头,仿佛梦里也有解不开的难题。
林淑芬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进厨房准备早餐。这是她十一年来的习惯,不管头天晚上有多少争执,第二天一早,她还是会为全家人做饭。淘米、煮粥、煎蛋,动作熟练却少了往日的轻快。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小雅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厨房。二十五岁的姑娘,眉眼间有几分林淑芬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更多了些未经世事的稚嫩。
“睡不着就起来了。今天要去试婚纱,怎么不多睡会儿?”
“太兴奋了睡不着。”小雅抱着母亲的胳膊,“妈,谢谢你和张叔,要不是你们,我和李明的事也不会这么顺利。”
林淑芬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勉强笑了笑:“傻孩子,你幸福就好。”
小雅没有察觉母亲笑容背后的勉强,自顾自地说:“李明说他爸妈特别满意咱们家的通情达理,不像有些人家,彩礼要了那么多,陪嫁却少得可怜。他说我有个世界上最明事理的妈妈。”
林淑芬心里一阵刺痛。
这时张建设也走进了厨房,他看了看林淑芬,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坐在餐桌旁。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张叔,谢谢你同意给我买车,”小雅给张建设盛了一碗粥,“我和李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和妈妈的。”
张建设接过碗,看了一眼林淑芬,淡淡地说:“先吃饭吧,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小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埋头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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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林家三姐妹相继到达。她们进门时,小雅已经出门去试婚纱了,家里只剩下林淑芬和张建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性子最急的淑华刚一坐下就问道。
林淑芬低着头,不知从何说起。
张建设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小雅要结婚,男方给了12万8的彩礼,淑芬自己攒了8万8做陪嫁。这本来都挺好的。但小雅想带一辆二十多万的车过去,还不想动那彩礼和陪嫁的钱。你们也知道,淑芬这十多年没上过班,她就跟我商量,想让我出这个钱。”
淑芳和淑慧交换了一下眼神,没说话。
“我不是不愿意,”张建设继续说,“但我得考虑周全。我手头就攒了五十万块钱,那是我们俩的养老钱。要是给小雅买了车,那我儿子小军怎么办?他虽说才二十一,但过两年也要成家。给他姐姐买却不给他买,这不公平,以后难免有矛盾。”
“那你是什么意思?”淑华问。
“我想了一天,要是给两个孩子都买,五十万就差不多没了。我们这把年纪,一点养老钱不留,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怎么办?”张建设搓着手,脸上写满了无奈。
林淑芬突然抬起头,眼里含着泪:“那你为什么非要给小军买?小雅结婚是眼前的事,小军还小,以后的事不能以后再说吗?我嫁给你十一年,从来没跟你张过口,如今就为女儿结婚求你这一次,你就这么推三阻四?”
“这不是求不求的问题,是公平问题!”张建设的声音也提高了,“小雅是你女儿,小军也是我儿子!在我们这个重组家庭里,做事不公,以后怎么相处?”
“说到底,你还是把小雅当外人!”林淑芬激动地站起来,“十一年了,我真心实意对待小军,从不偏心,可到了关键时候,你还是分得清清楚楚,你的我的,从没把我们当成真正的一家人!”
这句话刺痛了张建设,他也站了起来:“我怎么没把你们当一家人?小雅从小到大,我少给她花过一分钱吗?她上大学,我二话不说拿了四万,那时候小军上高中,花钱的地方也多,我说过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负责家里的日常开销!你那点工资全都存起来了!”林淑芬不甘示弱。
眼看争吵升级,淑慧赶紧打圆场:“大姐,姐夫,都冷静一下。这事得好好商量,没必要吵成这样。”
淑芳也劝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要离婚,那就离!”林淑芬脱口而出,“反正这十一年,我大概是白过了!”
张建设愣住了,他没想到林淑芬会把“离婚”二字说得如此轻易。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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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只剩下四姐妹,淑华拉着林淑芬坐下:“大姐,你太冲动了。离婚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林淑芬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是随便说的。这十一年,我过得小心翼翼,生怕亏待了小军,生怕别人说我这个后妈偏心。可我换来的是什么?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把我们母女当外人。”
淑慧轻声问:“大姐,那五十万是姐夫的积蓄,你一分都没有吗?”
林淑芬擦了擦眼泪:“我那点私房钱都拿出来给小雅做陪嫁了。这十一年我没上班,家里开销大部分用的是我之前离婚分得的补偿金。张建设的工资除了负责他自己的花销和小军的部分费用,剩下的他都存起来了。他说那是养老钱,我也没反对。”
三姐妹沉默了。她们这才知道,大姐这十多年的生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美满。
“那现在怎么办?真的非要离婚不可?”淑芳问。
林淑芬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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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张建设站在窗前,望着那棵石榴树。那是他们刚结婚时一起种下的,象征着多子多福,家庭兴旺。如今树长大了,这个家却要散了么?
他回想起十一年前,刚认识林淑芬时的情景。那时她刚离婚不久,带着青春期的女儿,生活艰难,但从不抱怨。他被她的坚韧和乐观吸引。结婚后,她对待小军视如己出,这个家也因此充满了温暖。
可是现在,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张建设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本旧相册,里面有几张他们刚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林淑芬笑得温婉,那时的她眼角还没有这么多皱纹。他记得她为了缓解小军对这个新妈妈和新姐姐的抵触,费了多少心思;记得她总在小军生日时准备他最喜欢的菜;记得她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顾...
他真的愿意为了一辆车失去这个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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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小雅试完婚纱回来,发现家里的气氛异常。三个阿姨都在,母亲眼睛红肿,继父则闭门不出。
“怎么了?”她小声问林淑芬。
林淑芬摇摇头:“没什么,你试得怎么样?”
“很美,”小雅勉强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妈,是不是因为买车的事,你和张叔吵架了?”
林淑芬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小雅咬了咬嘴唇:“妈,如果这事让你们为难,那就算了。我和李明可以自己攒钱买车,或者就用那8万8付个首付。”
“不行,”林淑芬坚定地说,“这是你的面子,也是我的面子。我不能让你被婆家看不起。”
“可是...”
“没有可是,这事你别管了。”林淑芬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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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三姐妹告辞后,小雅也回了自己房间。客厅里又只剩下林淑芬和张建设,两人相对无言。
许久,张建设开口:“淑芬,我们好好谈谈。”
林淑芬没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今天你妹妹们在场,有些话我没说。”张建设深吸一口气,“那五十万里,其实有二十万是我前妻的保险赔偿金,她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留给小军读书和成家用。所以我不能动用那笔钱。”
林淑芬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剩下的三十万,是我这些年的积蓄,确实是我们的养老钱。”张建设继续说,“我不同意全部拿来买车,不只是为了小军,也是为了我们俩。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没有稳定的收入,如果再没有点积蓄,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林淑芬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是小军的伤心事,我不想总提起。”张建设叹了口气,“淑芬,这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把小雅当外人。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应该量力而行。”
林淑芬沉默了片刻:“我也知道二十多万的车是有些过分。但小雅说,她婆家那边亲戚都看着呢,要是陪嫁太少,怕她以后在婆家抬不起头。”
“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吗?”张建设问。
“对你来说可能不重要,但对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来说,很重要。”林淑芬看着他,“我在第一段婚姻里吃够了被婆家看不起的苦,不想让小雅重蹈覆辙。”
张建设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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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林淑芬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张建设的那番话在她脑海里回荡。她理解他作为父亲的苦衷,但也无法忽视作为母亲的责任。
她悄悄起身,走到小雅的房间。女儿睡得正香,床头还放着婚纱店带来的宣传册,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林淑芬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客厅,她发现张建设也没睡,他正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建设,”她轻声唤他,“我有个想法。”
张建设转过身来。
“那8万8的陪嫁,加上12万8的彩礼,一共21万6,足够买一辆不错的车了。”林淑芬说,“小雅不想动那笔钱,是希望留着应急。但如果我们承诺,以后她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会帮忙,也许她会同意的。”
张建设沉吟片刻:“那不如这样,我们出10万,加上那21万6,买一辆好一点的车,剩下的钱还留给小雅自己保管。至于小军...他长大了,应该学会靠自己。”
林淑芬惊讶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张建设苦笑一下,“这十一年,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我却总是留一手,是我不对。我不想失去这个家,淑芬。”
林淑芬的眼眶湿润了:“我也不想。今天我说离婚,是气话...”
张建设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明天我们一起跟小雅谈谈,也跟小军打个电话,把事情说清楚。一家人,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呢?”
林淑芬点点头,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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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小雅得知了这个折中方案,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受了。她看得出来,母亲和继父都为这件事做出了让步。
更令人意外的是,远在异地读书的小军打来了电话。原来张建设前一天晚上已经跟他通过电话,说明了情况。
“阿姨,”小军在电话里对林淑芬说,“您不用考虑我买车的事,我还小,将来可以自己奋斗。姐姐结婚是大事,应该好好办。我爸那二十万,是我妈留的,我不能动。但剩下的三十万是你们的养老钱,也不能轻易动。我有个建议,不如我给姐姐打个电话,劝她接受用彩礼和陪嫁的钱买车,你们补贴一部分就好。”
林淑芬握着电话,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她一手带大的男孩,如今已经如此懂事。
“小军...谢谢你。”
“阿姨,应该是我谢谢您。”小军的声音很真诚,“这些年来,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您就是我第二个妈妈。”
挂断电话,林淑芬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这一刻,她感觉十一年来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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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小雅的婚礼如期举行。林淑芬和张建设并肩坐在主桌,看着新娘光彩照人,新郎英俊潇洒,两人手牵手走向新的生活。
那辆引发的风波的车,最终以彩礼和陪嫁支付大部分,张建设补贴五万元的方式解决。虽然不是最初期望的二十多万的车,但也足够体面。
婚礼上,小雅特别在致辞中感谢了张建设:“感谢我的张叔,这些年来像亲生父亲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和小军虽然同父异母,但感情胜过亲兄妹。这个家给了我太多温暖...”
张建设在台下紧紧握着林淑芬的手,两人的眼角都有泪光闪烁。
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凉,张建设脱下外套披在林淑芬肩上。
“淑芬,对不起,这些年来,我可能真的没有完全打开心扉。”他诚恳地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改。”
林淑芬靠在他肩上:“我也有错,总觉得自己是后来者,不敢真正表达自己的想法。以后我们都要坦诚相待,好吗?”
“好。”
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像无数双见证岁月的眼睛。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只有愿意相互理解、彼此迁就的两个人。无论是初婚还是再婚,都需要用真心去经营,用包容去滋养。
林淑芬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两个人携手同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个家,终究还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