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
紫宸殿,内寝。
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殿内。
重重帷幔低垂,光线昏暗。
皇帝李适半倚在宽大的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脸色在烛光下显得蜡黄憔悴。
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微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熄了这盏残灯。
杨志廉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舒王殿下到——”
李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
李谊一身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压抑的光线,浓重的药味,榻上那看似奄奄一息的帝王,以及侍立一旁、神情悲戚的杨志廉。
一切都像极了重病缠身的景象。
“儿臣参见父皇。”李谊撩袍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关切,“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儿臣忧心如焚,特来侍奉汤药。”
榻上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叹息,李适缓缓睁开眼,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聚焦在李谊脸上:“是……谊儿啊……起来吧……难为你有心了……朕不过是旧疾复发,歇几日便好。”
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
“父皇说哪里话,此乃儿臣本分。”李谊起身,走到榻边,从杨志廉手中接过药碗。
温热的瓷碗入手,他垂眸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仿佛能映出自己冰冷的面容。
“父皇,该用药了。”
亲自试了温度,他才舀起一勺药,动作轻柔地递到李适唇边。
目光却紧紧锁住皇帝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吞咽的艰难?还是伪装的不耐?亦或是……杀机?
李适微微偏头,避开了药勺,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杨志廉连忙上前替他抚背,一脸焦急。
“咳咳……老了……不中用了……”李适喘息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重新看向李谊,眼中似乎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谊儿如此孝顺,朕心甚慰。”
李谊垂眸,语气诚恳:“父皇待儿臣如亲子,儿臣自当尽心。”
心中却在冷笑:如亲子,终究不是亲子!
皇帝缓缓饮下汤药,忽然问道:“近日朝中可有要事?”
李谊神色不变:“一切如常,只是……”他顿了顿,“太子殿下病重,朝臣们难免忧心。”
皇帝叹息一声:“太子之事,朕亦心痛。若他无法痊愈,这江山……该托付给谁?”
李谊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悲戚之色:“父皇洪福齐天,太子殿下定能康复。”
皇帝盯着他,意味深长:“若太子真的无法继位,谊儿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李谊沉默片刻,抬眸直视皇帝:“儿臣不敢妄议储君之事,一切但凭圣裁。”
皇帝咳了两声,语气忽然转冷:“是不敢,还是不愿?”
李谊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恭敬:“陛下心中已有决断,儿臣岂敢置喙?”
李适费力地摇了摇头,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望向殿顶繁复的藻井,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苍凉,“朕最近……总梦见以前的事……梦见……二弟……”
“二弟”二字出口,李谊端着药碗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李适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邈弟他……少年英武,最肖父皇……朕……朕那时……心中……”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手足之情……有时……也敌不过那把椅子透骨的寒凉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李谊心底最深的伤口!
他在试探!
他在用最诛心的言语,试探自己的反应!
李谊的呼吸瞬间粗重了几分,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和悲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汹涌的寒潮,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关切。
“陛下是忧思过甚了。昭靖太子……是因病早逝,此乃天意,陛下不必过于自责伤怀。陛下待我舒王府,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四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刻骨的讽刺,“赐我父子荣华,授我权柄,想必父王九泉之下也能安歇了!”
不过是……为了安抚您那颗日夜被‘手足之情’啃噬、不得安宁的心!
为了掩盖您龙椅下那滩永远洗不净的、至亲的血!
许是李谊这番话真的让皇帝消除了戒心,他竟被允许留在了殿中。
没多久,就连杨志廉也不在了。
皇帝在榻上沉沉睡着,李谊双手骨节攥的发白,恨不得直接动手掐死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个声音在李谊脑中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这是试探,这还是试探!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既然早有计划,且让他再多活几日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