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市西站的夜风裹着高原独有的清冽,卷着站前广场上的碎纸屑滚过地砖,发出簌簌的声响。九月站在路灯下,看玻璃幕墙里映出的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毛边,帆布鞋沾着南市雨季的泥点,背包带子松垮地垮在肩头,露出里面半本《英语教学法》的书脊。手机在裤兜里彻底暗下去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高中好友发来的消息:“到青市了记得报平安,支教的事别太紧张。”
这是九月第三次走南市—河市—青市这条线。大一新生报到时,她攥着皱巴巴的火车票,在绿皮火车上摇了四十六个小时,硬座的铁皮硌得尾椎生疼,夜里趴在小桌板上睡觉,醒来时满脸都是压出的红印;大二开学时学会了买卧铺,在河市转车时挤在人堆里买了串冰糖葫芦,酸得直眯眼,却舍不得扔掉,站在月台上一点点啃完;而这一次,她拖着装着支教教案的行李箱,身边多了两个在火车上刚认识的同伴。
一、南市的晨雾与永江的波光
八月底的南市还浸在湿热的蒸笼里。九月拖着行李箱走出大门时,晾衣绳上的白t恤正往下滴水,水珠砸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大姨踩着拖鞋追出来,往她帆布包里塞了袋用纱布裹着的茶叶蛋,“到河市记得换长袖,北方早晚凉,你那肠胃别又闹毛病”。纱布上还沾着大姨刚剥完玉米的须子,混着茶叶蛋的卤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街上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卖米粉的阿婆往滚水里撒着葱花,白汽腾得老高,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九月停下来买了碗老友粉,酸笋的味道呛得她打了个喷嚏,阿婆笑着往碗里多加了勺酸豆角,她吸溜着粉,辣椒油溅在下巴上,辣得舌尖发麻。
南市火车站的候车厅永远弥漫着米粉汤的热气和消毒水的味道。九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她用指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拆开大姨给的茶叶蛋,蛋壳上还沾着她指尖的温度,蛋白里渗着浅浅的茶色,是用八角和桂皮慢慢卤出来的香。对面座位上的阿姨正给孩子喂粥,小丫头用塑料勺敲着碗沿,咿咿呀呀地唱着幼儿园教的儿歌,粥汤溅在粉色的围兜上,像朵小小的云。
“开往河市方向的列车开始检票了……”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声,九月把没吃完的茶叶蛋塞进包里,跟着人流往站台走。朝阳刚爬上站台的顶棚,把铁轨照得发亮,像一条铺向远方的银带。她踩着黄色安全线边缘往前走,看列车员站在车门边撕票,制服上的纽扣在阳光下闪着光。
火车启动时,九月给高中好友发了条消息:“又要离开南市了,下次回来该是寒假了。”对方秒回了个哭脸表情包,后面跟着一行字:“记得带青市的老酸奶,上次你带的那种,酸得我蘸着白糖吃了三碗。”她笑着回复“知道了”,转头看向窗外。
永江在晨光里泛着粼粼的波光,货轮拖着白色的水痕慢慢移动,岸边的木棉树往后退去,很快就被成片的稻田取代。戴斗笠的农人弯腰插秧,绿色的秧苗在泥水里扎下根,像极了此刻的自己——要离开熟悉的水土,去两千公里外的高原扎根。九月从背包里掏出《英语教学法》,扉页上是她去年写的批注:“要成为能让学生眼里有光的老师。”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足够看完半本书,睡三觉,吃两桶泡面。邻座的大叔是做水果生意的,帆布包里露出几个青芒,表皮还带着南市特有的湿润光泽。“姑娘,尝尝这个?”他递过来一个,“这品种叫桂七,熟了之后香得能把人醉倒,在北方可贵着呢。”九月谢过他,用随身带的小刀削皮,果肉黄得像蜜,甜津津的汁水流到手腕上,黏糊糊的,却让人心里踏实。
大叔掏出皱巴巴的塑料袋,开始给芒果套网套,“这趟去河市批点苹果,再拉些芒果回来,来回能赚个辛苦钱”。他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说起家里的儿子眼睛发亮,“跟你差不多大,在深市读大学,学计算机的,以后想当程序员”。九月想起自己下学期要去支教的事,说想教山里的孩子学英语,大叔立刻说“好啊,娃娃们多学点总没错”。
火车进入河市境内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模样。稻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青纱帐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洋。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屋顶上的太阳能板闪着光,路边的白杨树长得笔直,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过了漯河就快到河市了。”大叔往窗外看了一眼,把最后一个芒果套好,“我女儿在河市读护理,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我就不用跑这么远了。”他掏出手机翻出照片,屏幕上的姑娘扎着马尾,穿着白大褂,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九月忽然想起自己的表姐,也在卫校读书,每次视频都抱怨解剖课太难。
二、河市的黄昏与人民公园的灯火
抵达河市站时已是黄昏。走出出站口,一股干燥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九月打了个哆嗦,她赶紧从包里翻出长袖衬衫穿上,大姨的叮嘱果然没错。寄存行李处的阿姨戴着老花镜,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登记信息,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姑娘去人民公园?坐34路公交直接到,晚上七点有音乐喷泉,可热闹了”。
人民公园的门口种着两排法国梧桐,叶子在夕阳里泛着金红色。九月买了根老冰棍,跟着遛弯的老人往里走。湖边的柳树垂到水面上,几个小孩举着渔网捞小鱼,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蜻蜓。假山后面传来唱戏的声音,一群人围着看,拉胡琴的大爷闭着眼,手指在弦上灵活地跳动,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张口唱起来,字正腔圆,引得阵阵喝彩。
九月找了张长椅坐下,看着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手机里弹出班级群的消息,班长在统计支教意向表,有人问“要不要带厚外套”,有人发了支教点的照片——土坯房的墙上画着彩色的涂鸦,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大三了,她忽然有了种“前辈”的自觉,想起刚入学时对着教学楼分布图犯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那时候连教案都不会写,现在却能独立设计英语活动课了,背包里的教育学笔记写满了三册,页边空白处画着各种课堂小游戏的示意图。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树影拉得老长。九月跟着散步的人群走到音乐喷泉广场,刚找了个位置站定,水柱就随着《茉莉花》的旋律喷了出来。彩色的灯光照在水珠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有情侣手牵着手在水幕前拍照,穿校服的女孩举着手机录像,小孩挣脱家长的手,跑到喷泉边缘踩水,笑声混着音乐飘向夜空。
七点半,她离开人民公园,沿着二七路慢慢逛。路边的服装店挂着新款秋装,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卡其色风衣,脖子上系着格子围巾,看起来干练又温暖。九月摸了摸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想起支教要穿的衣服,走进一家劳保用品店,买了双耐磨的帆布鞋,老板笑着说“这鞋结实,能穿一整年”。
街角的炒凉粉摊前围着人。老板挥着铁铲翻炒,凉粉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芝麻酱的香味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九月买了份炒凉粉,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吃,辣椒面的辣味混着芝麻酱的醇厚,让人觉得踏实。旁边卖冰糖葫芦的大爷正往山楂上裹糖稀,糖浆在路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光,九月想起大二时买的那串,酸得她直跺脚,却还是啃得干干净净。
时间一点点往凌晨三点四十靠近。九月拖着行李箱往河市站走,夜风吹得梧桐叶沙沙响,路边的烧烤摊还冒着烟,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举着啤酒瓶碰杯,笑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把外套拉链拉到顶,看霓虹灯牌次第熄灭,“永和豆浆”的灯箱最后暗下去,只剩下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
候车厅里人还不少。穿迷彩服的大叔趴在行李上睡觉,鼾声此起彼伏;年轻情侣依偎在一起,女孩的头靠在男孩肩上;穿校服的学生捧着习题册,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九月找了个角落坐下,从背包里掏出《英语教学法》,借着头顶的灯光看。讲“任务型教学法”的章节被她用荧光笔标了重点,旁边写着“可以设计小组竞赛游戏”,想起支教学校的孩子们,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书页上的英文单词渐渐模糊,眼皮越来越沉。九月把头靠在行李箱上,闻着布料上残留的南市阳光的味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站在支教学校的讲台上,孩子们举着沾着泥巴的小手,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Good morning, teacher”,窗外的格桑花开得正艳。
“河市到青市的列车开始检票了……”广播里的声音把九月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跟着人流往站台走,夜风从敞开的车门灌进来,带着铁轨特有的铁锈味。找到座位坐下时,对面已经坐了两个人——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穿着蓝格子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电子表;留寸头的男生穿黑色t恤,怀里抱着个磨损的帆布包。
“也是去青市?”蓝格子衬衫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去上学。”九月点点头,把背包放在腿上。
寸头男生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李阳,他叫张宇,你呢?”
“九月。”
“九月?这名字好听,像首诗。”张宇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站台的灯光。
火车启动时,窗外的河市渐渐隐没在夜色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专业聊到旅行,从家乡聊到未来。李阳是河市人,刚从职校毕业,想去青市找份汽修工作,“听说那边旅游旺季缺人手,工资还不错”;张宇是甘市人,在长安读大专,这次要去青市转车去格市,“我表哥在那开了家汽修店,叫我过去帮忙,管吃管住”。
九月说起自己的英语师范专业,下学期要去青市周边的山村支教。“支教啊,”李阳眼睛亮了,“我小时候就希望有个年轻老师教我们英语,那时候的老师总用戒尺敲黑板。”张宇也点头:“我表妹就在甘市的山里上学,说英语老师是志愿者,教得可好了。”他们的话像温水,慢慢熨平了她心里的紧张。
聊到半夜,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火车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像支单调的催眠曲。李阳从帆布包里掏出副扑克牌,牌角都磨圆了,“玩斗地主?熬夜太无聊了”。张宇出牌慢吞吞的,总在“对K”和“顺子”之间犹豫,李阳急得直拍大腿,“你出啊!再不出要天亮了!”九月夹在中间当裁判,笑的肚子都疼,眼泪溅在牌面上,晕开一点小小的水渍。
输了的人要表演节目。李阳唱《同桌的你》,跑调跑到天边,却把“谁把你的长发盘起”唱得格外认真;张宇讲冷笑话,“为什么数学书总是很忧郁?因为它有太多的问题”,冷得九月打了个哆嗦;轮到九月时,她想了想,用英语背了段《小王子》:“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rtant.”两个男生听得一脸认真,张宇推了推眼镜,“早知道你英语这么好,该让你教我们几句,以后说不定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