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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城,如同一头蛰伏在三国边境皱褶里的贪婪巨兽,白日里披着“茶马互市”的华丽皮毛,喧嚣鼎沸。辛周的瓷、南诏的玉、吐蕃的氆氇、天竺的香料……各色货物在尘土飞扬的街市上堆积、叫卖,叮当作响的驮马铃铛和商贾的吆喝声编织成一片虚假的繁华。然而,当最后一抹残阳被连绵的群山吞噬,这座边城便迫不及待地撕下了伪装,露出了獠牙森森的夜之面孔。

辛以烛混杂在几十个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周货”中间,被几个穿着油腻皮褂、眼神凶戾的壮汉驱赶着,沿着一条被无数脚板磨得油亮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南深处。空气里白日的茶香马粪味已被一种更阴冷粘腻的气息取代——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陈年污垢的酸腐,以及那若有若无、却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血腥与绝望的铁锈味。

月其煜就在队伍稍前的位置,高大的身形刻意佝偻着,混在流民中并不起眼。只有辛以烛能从他偶尔扫过那些伪装成马帮护卫、实则腰间鼓囊、眼神如鹰隼般逡巡的土司私兵时,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寒锐芒。她心中微沉,月其煜的军人气质,在这些真正的凶徒面前,仍是破绽。

队伍在一处岔口被粗暴分流。一只粗壮如铁箍般的手猛地抓住了辛以烛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这个!单独带走!”公鸭嗓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贪婪。

辛以烛被硬生生从队伍中拽出,踉跄一步。抬眼瞬间,正撞上月其煜猛地回头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触及她被拽离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焦虑、担忧……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猛烈碰撞、翻滚,几乎要冲破强自维持的平静面具。他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却被旁边看守的短棍狠狠顶在胸口,粗暴地推搡着,汇入了另一股人流,朝着与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辛以烛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狰狞,看到了他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如同刀锋相击,迸射出无声的火花。他眼中的焦灼如同实质的火焰,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头。她迅速垂下眼睫,收敛所有情绪,任由那只铁钳般的手拖拽着,走向一条更为狭窄、通往真正黑暗的巷道。

厚重的包铁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集市残留的喧嚣,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浓重的霉味。辛以烛被推进一间低矮的石屋。没有窗户,只有屋顶一个碗口大的气孔透进一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地上铺着散发霉味的干草。铁门落锁的声音,如同敲打在心上,宣告着囚禁的开始。

在另一个充斥着汗臭、铁锈味和绝望呻吟的阴暗地窖里。

黑暗粘稠。时间失去了意义。月其煜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调息,五感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门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看守换班的脚步声,几句模糊的交谈,都如同拼图的碎片,被他冷静地接收、分析。

这是被关进地窖的第三天。他们斥候小队的人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分别关在了城南集市地下的几个关押点中。

黑市的这些人非常警惕,要想在这里工作,必须是诸葛亮城的本地人,因此月家军至今没能混入他们的核心队伍,只有几个退伍后合伙在诸葛亮城做了二十几年小买卖的老兵成功得到了黑市里的边缘活计。这也是这次月家军铤而走险,将斥候小队以“周货”(即辛周拐骗来的百姓)的身份送入黑市的原因。

就在这时,一段对话传入他的耳朵。

“……那个新来的‘尖货’……听说吐蕃的赤松亲王和天竺的迦楼罗王子都递了话,三天后‘金雀台’拍卖,志在必得!”

“妈的,那脸蛋身段……可惜了,只能看不能动……上面下了死命令……”

“听说赤松亲王出了名的暴虐……迦楼罗王子也好不到哪去,喜欢用鞭子……管他呢,谁出的钱多就是谁的!”

交谈声远去,如同毒蛇吐信,留下冰冷黏腻的余音。赤松亲王!迦楼罗王子!两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异邦恶魔!三天后,金雀台拍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月其煜的心脏,让他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了一瞬。他和关在同一间地窖的战友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一片寒意。他们当然知道,这一批的“尖货”,指的就是阿竹。落入这两人手中,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惊惧的涟漪只在他心湖中泛起一瞬,立刻被磐石般的冷静压平、抚平。恐惧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葬送机会。他们需要情报,需要自救,更需要救出那些与她一同被卖入魔窟的子民!他缓缓睁开眼,墨玉般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寒光,如同淬火的星辰。时间,还有三天。

可……

月其煜闭上了眼睛。

从黔中道到诸葛亮城这一路上,他和阿竹时常切磋武艺。她的剑法让他很是好奇。可她从来不提她的事情。月其煜很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口中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她的过去。可他也清楚,月家军中有太多有着难堪过去的女子,因此他不敢问。可她是那样吸引他,不自觉地,他的视线总会落在她那张时而清冷、时而明媚的脸上。

他通过暗线送水老仆将阿竹的消息递了出去。

这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焦心感,在第二天看到通过送水老仆传递进来的消息时,化作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消息是月槐岚亲笔所写,可以看出,一向冷静的安王落笔时竟然有些慌乱:阿竹乃晋王辛以烛,是陛下认定的储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全晋王性命!

月其煜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晋王!她竟然是晋王!

巨大的震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月其煜的心上。流民阿竹那惊世的容颜、过人的身手、面对质问时的沉静、以及那处处透着月家枪影子的剑法……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轰然贯通!她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自己亲手送入了这九死一生的魔窟最中心!一股灭顶般的后怕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若她有个闪失……他万死难赎!

他不怀疑祖母的命令。他从未去过两都,没有见过晋王,但祖母却见过。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三个月前他们在征兵时,阿竹是祖母亲自点进月家军的。只是那日征兵还没结束,祖母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交代,就接到了百姓的求救,祖母当夜紧急赶往诸葛亮城先行部署,竟是阴差阳错让他将晋王点进了他们的行动小队!

焦灼、暴怒、恐惧、自责……种种激烈的情感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失控的情绪都是致命的。

此时,地窖之外,隐约传来几声尖利的马哨。那是月家军传递信息的暗号。

“六月初三、子时、开市烟花。”

地窖中,所有斥候小队的人都听见了行动的信号。

又过了两日。地窖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送水老仆提着个破旧的水桶和几个粗陶碗,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都死了?喝水!” 他动作粗暴地将碗丢在地上,浑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月其煜和老仆的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就在老仆弯腰放下水桶,身体遮挡住门口另一个守卫视线的刹那,月其煜闪电般出手,极其精准地探入老仆腰间挂着的一个油腻腻的粗布小食袋里。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他瞬间收回手,动作快得只在老仆直起身的瞬间留下一道残影。看守毫无所觉,老仆骂骂咧咧地踢了踢地上的碗,转身走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地窖内重归黑暗死寂。月其煜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蜡丸。蜡丸表面沾着油污,毫不起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月其煜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小心地捏碎了蜡丸。里面是一小卷极薄的、近乎透明的韧皮纸。他借着通风口透下的一丝微光,展开纸条。

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极其简洁却精准的线条勾勒,赫然是诸葛亮城南区部分区域的布局图!图上清晰地标注了他们目前所在的地窖位置(丙字三号),以及相隔不远的甲字地窖(关押女“尖货”之处)!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用细小的箭头标出了一条极其隐蔽的、从丙字三号地窖通往甲字地窖后方的废弃排水通道!

而在图纸的右下角,用极细的笔触写了两个字:竹,安。

这是辛以烛的手笔。

月其煜的心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散了胸口的冰冷巨石。她不仅安全,还在如此险境中拿到了关键的地形图,甚至传递了平安的信号!这张布防图,仿佛带着她沉静如水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翻腾的焦灼。

“殿下平安!”月其煜压低声音,将图纸迅速传递给身边的同伴传阅,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图纸在此!行动信号是子时开市烟花!目标:甲字地窖!我们走排水道!”

希望瞬间化为实质的力量。斥候小队的成员眼中燃起熊熊战意。

与此同时,在诸葛亮城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金雀台”内一间弥漫着浓重异域熏香和酒气的偏厅里,辛以烛正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博弈。

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眼神凶戾的婆子“伺候”着,换上了一身极具异域风情的纱丽。金红的纱丽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裸露的肩臂在摇曳的烛火下莹白如玉。脸上也被精心描画,眉如远黛,唇似点朱,那份清冷的气质被华丽的衣饰和妆容刻意渲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侵略性的美艳。她如同被精心打磨的宝石,即将被呈上拍卖的展台。

负责看管她的,正是黑市人称“沙蝎”巴尔图。他那只独眼闪烁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如同打量一件即将拍出天价的稀世珍宝。赤松亲王和迦楼罗王子派来的使者刚刚离开,都留下了令人咋舌的定金。巴尔图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小美人儿,今晚过后,你可就是贵人了!”巴尔图喷着酒气,凑近几步,试图去摸辛以烛的脸颊,“让老子再好好看看,到底值不值这个价……”

辛以烛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那只脏手,目光平静地迎上巴尔图那只贪婪的独眼,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大人,拍卖在即,买家使者刚走。此时若我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气味,或是妆容衣饰有丝毫凌乱不整,恐怕会影响最终的叫价吧?赤松亲王和迦楼罗王子,可都是出了名的挑剔。”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巴尔图唯一的软肋——钱!任何可能影响他赚取暴利的因素,都会被他本能地放大和忌惮。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独眼中的淫邪被一丝犹豫取代。辛以烛那张美得不似凡尘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既是无价之宝,也是不能轻易触碰的易碎品。

辛以烛趁热打铁,目光扫过旁边案几上巴尔图刚赢来的一小堆劣质银币和骰子,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蛊惑:“大人今日手气正旺,何不趁热打铁?小女子还有一招秘法可以传给大人,若能在开市烟花前,再赢上几把大的,岂不是双喜临门?小女子在此,正好沾沾大人的旺气。”

巴尔图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而他今日赢钱的关键,正是辛以烛教给他的一招出老千的方法。辛以烛就是通过这个让自己成功从地窖脱身,还得到了巴尔图身上黑市的布防图。一想到还能赢更多钱,巴尔图顿时心痒难耐,那点龌龊心思也被压了下去。

“哈哈哈!说得对!老子今天鸿运当头!”巴尔图得意地大笑,抓起桌上的银币和骰子,“你给老子好好待着!等老子再赢个满堂彩回来,给你也沾沾喜气!”他色厉内荏地警告了两个婆子几句看好她,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冲出了偏厅,朝着赌坊的方向去了。

辛以烛看着巴尔图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紧绷的心弦才略松一分。缓兵之计再次奏效。她安静地坐回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金雀台内外的一切动静。外面属于开市的喧嚣已经隐隐传来,混杂着商贩的吆喝和驮马的嘶鸣。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滑向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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