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晨光透过土坯房的窗棂,在坑洼的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柳林刚睁开眼,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肉香钻进鼻腔——那香味裹着荤油的醇厚、鸡肉的鲜嫩,还有一丝从未闻过的酱卤味,勾得他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他翻身坐起时,王桂芝正端着一个粗瓷碗从灶间出来,见他醒了,脸上立刻堆起笑,眼角的细纹却绷得发紧:“醒啦?快穿衣裳,今天有好东西吃。”柳林低头穿棉袄,指尖触到领口新缝的棉布,软乎乎的,是娘连夜赶制的。他知道这衣裳是为了明天去青山镇准备的,可看着娘眼底的红血丝,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等柳林梳洗完走到堂屋,才看清桌上的景象——平日里只摆得下两只粗碗的小木桌,今天竟挤得满满当当。中间是一大盆炖鸡,鸡皮炖得发皱,露出底下嫩白的肉,汤面上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
旁边是陶盆装的炖鱼,鱼腹里塞着葱段,汤汁浸得鱼肉泛着浅红;最惹眼的是桌角那盘炖肉,切成方块的五花肉肥瘦相间,酱色的卤汁挂在肉上,连盘子边缘都沾着油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油炒花生,花生仁裹着油亮的焦衣,旁边竟还放着个锡制的小酒壶,壶口飘出淡淡的酒香,不是村里自酿的糙米酒,而是带着些粮食醇厚的味道。
“这……这是咋回事?”柳林愣在原地,他长到十岁,还从没见过家里摆这么多菜。王桂芝把他按在小板凳上,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肉:“是族长送过来的,说给你补补身子,明天好去见仙长。”她的声音很轻,夹菜的手却有些抖,鸡肉落在碗里时,溅起几滴汤汁。
柳强从里屋走出来,身上那件旧棉衣被王桂芝熨烫得平平整整,连补丁的边缘都透着规整。他看着桌上的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伸手拿起那碟炒花生,捏起一颗放在嘴里,却没尝出半点香味。“族长倒是大方,”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苦涩,“这酒肉可不是白吃的,是把咱们全家架在火上烤呢。”
王桂芝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放下筷子,用围裙擦了擦手:“他爹,要不……咱不去了?咱就守着这几亩薄田,哪怕日子苦点,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她这话刚说完,就看见柳强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不去?咋不去?”柳强叹了口气,拿起酒壶倒了杯酒,酒液呈浅黄,在粗瓷碗里晃荡着,“昨天议事大厅那么多人看着,族长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咱要是不去,明天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咱淹死。再说,这是柳林的机会,咱不能耽误他。”
柳林看着爹娘脸上的愁云,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也倒了小半碗。酒液刚碰到嘴唇,就辣得他皱起眉头,喉咙里像烧着一团火,可他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放下碗时,眼底泛起一层水光:“爹,娘,你们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天有酒有肉,儿子陪您喝两口。”
他说话时,腰板挺得笔直,眼神清亮,竟透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豪迈。柳强愣了愣,手里的酒杯悬在半空,忽然觉得眼前的儿子有些陌生——那眼神里的沉稳,那说话时的气度,像极了他年轻时在镇上见过的大官,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骨子里的不凡。
“难道……真能成?”柳强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他看着柳林泛红的脸颊,又想起去年游方道士说的“天生修道奇才”,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我儿……真有仙人之姿?”
他猛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辣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好!”柳强一拍桌子,声音洪亮了许多,“今天你我父子对饮!就当爹提前给你贺喜了!”
王桂芝坐在旁边,看着父子俩碰杯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拿起筷子,往柳林碗里夹了块炖肉,哽咽着说:“娃,多吃点,明天路上远,别饿着。”
她不在乎柳林能不能当仙童,不在乎家里能不能扬眉吐气,她只知道,若是柳林选不上,哪怕村里人戳脊梁骨,至少一家人还能守在一起,哪怕饿肚子、受欺负,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可若是选上了……仙凡殊途这四个字,她虽没读过书,却也听老人们说过。那些修道的仙人,闭一次关就是几十年,等柳林再回来,她和柳强说不定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了。
“娘,你也吃。”柳林把碗里的肉夹回给王桂芝,小手擦了擦她的眼泪,“不管能不能选上,我都是你们的儿子。要是选上了,我肯定会回来看看你们的,说不定还能带着你们一起去仙山呢。”
王桂芝笑着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她知道这是孩子的安慰话,仙山哪是普通人能去的?可看着柳林认真的眼神,她心里还是泛起一丝暖意,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菜,仿佛要把这顿团圆饭的味道刻进骨子里。
屋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是村里人家在烧枯竹。王家村的人买不起火药爆竹,更别说那些能炸出五彩光焰的术法爆竹,每年过年,就只能捡些干透的枯竹,堆在院子里点燃,听着竹节爆裂的声音,权当是过年的热闹。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孩童笑声,却让这土坯房里的气氛更显沉重。
柳林放下酒杯,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雪后的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阳光洒在雪地上,泛着刺眼的白光。隔壁王小虎正举着一根点燃的枯竹跑,竹节炸开时,他吓得往后跳,却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柳林想起昨天王小虎拉着他的手说“柳林师弟,明天咱们一起去见仙长,我要是选不上,你当了仙人可别忘了我”,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这一夜,柳林睡得并不安稳。他躺在床上,耳边总回响着爹娘压低的说话声,还有屋外偶尔传来的枯竹爆裂声。他闭着眼睛,按照《基础吐纳法》的口诀调整呼吸,天地间的灵气顺着鼻腔涌入体内,在经脉里缓缓流淌,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迷迷糊糊间,他好像梦见了一片星空,星空中有一道青铜古门,门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可他刚要靠近,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柳强!柳强!该出发了!”是王大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柳林翻身坐起时,王桂芝已经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正拿着一件新做的棉袄往柳林身上套,眼眶还是红的,却比昨晚平静了许多。“快穿上,外面冷。”她帮柳林系好扣子,又把围巾裹在他脖子上,“路上跟着族长,别乱跑,饿了就吃娘给你装的干粮。”
柳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裳,还有王桂芝连夜烙的白面饼。他把包袱背在身上,又拿起墙角的锄头:“路上说不定有野兽,带着这个能防身。”
一家三口走出屋时,天还没亮,东方只泛起一丝鱼肚白。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村里适龄孩子的家庭。老族长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正站在人群前面清点人数,见柳强一家来了,远远就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柳强,可算来了!快带着娃过来,咱们这就出发。”
柳林跟着爹娘走到人群里,很快就被王小虎拉到了一边。王小虎穿着一件新的粗布棉衣,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柳林师弟,你看我娘给我做的新衣裳!是不是很好看?”他说着,还转了个圈,棉衣下摆扫过地上的积雪,溅起细小的雪沫。
“好看。”柳林笑了笑,目光扫过周围的孩子。村里一共有十二个适龄的孩子,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一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待和紧张。他们的爹娘围在旁边,不停地叮嘱着,有的还在给孩子整理衣裳,空气中弥漫着干粮的香味和淡淡的焦虑。
“好了!人都到齐了!咱们出发!”老族长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力壮的村民,背着弓箭和砍刀,是村里安排的护卫。一行人沿着官道往青山镇走,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官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林,树枝上挂着未化的积雪,风一吹,雪沫子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人的脖子里,凉丝丝的。柳林走在队伍中间,左边是王小虎,右边是王桂芝。王桂芝的手一直紧紧牵着他,手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过来,让他心里暖暖的。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渐渐亮了起来。远处的地平线上泛起橘红色的霞光,把天空染成了渐变的色彩,积雪覆盖的田野上,偶尔能看到几只麻雀落在地里啄食,见有人来,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看!是李家村的人!”王小虎忽然指着前方喊道。柳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也有一支队伍在往前走,人数比王家村的还多,孩子们的衣裳看起来也更厚实些。
“李家村可比咱们村富裕,去年他们村的赋税就少交了一半,听说村里有个老人的远房亲戚在仙山上当差。”旁边一个村民小声议论道,语气里带着羡慕。
“可不是嘛!你看那些孩子穿的,有的还穿着丝绸呢!”另一个村民接话道,目光落在李家村孩子的身上,眼神复杂,“听说他们村每一代都能出个仙童,所以赋税总比咱们少,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柳林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李家村的几个孩子穿着丝绸做的棉袄,颜色鲜亮,在雪地里格外惹眼。那些孩子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前面,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仿佛已经笃定自己能被仙长选中。
“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穿得好点嘛!柳林师弟肯定比他们厉害!”王小虎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还拍了拍柳林的肩膀。柳林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心里忽然想起昨晚梦见的青铜古门——那门后的呼唤,好像比以前更清晰了些。
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好几个村子的队伍。有像王家村这样,孩子们穿着粗布衣裳,爹娘满脸焦虑的;也有像李家村那样,家底殷实,孩子们穿着光鲜的。每遇到一支队伍,王家村的村民就会停下来议论几句,说着哪个村子出过仙人,哪个村子因为出了仙人免了多少年赋税,语气里满是向往。
“我听说南边的张家庄,几十年前出了个大仙人,后来那仙人回村,随手在村里布了个阵法,从那以后,张家庄的孩子就没有夭折的,连生病的都少了!”一个村民绘声绘色地说道,眼睛里闪着光,“要是咱们村也能出个这样的仙人,那咱们就不用再受赋税的苦了!”
“是啊!要是咱村的孩子能成,咱们也能沾沾光!”另一个村民立刻接话道,目光落在柳林身上,带着热切的期待。柳林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脚步都沉了几分。
王桂芝察觉到他的异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听他们的,你只要尽力就好,不管结果咋样,娘都高兴。”柳林点了点头,抬头看向远方,青山镇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镇上的炊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像一条白色的丝带。
就在这时,两侧的山林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移动。队伍瞬间安静下来,老族长示意那两个护卫做好准备,护卫立刻举起弓箭,警惕地盯着山林。
“是啥东西?不会是野兽吧?”有村民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恐惧。王家村附近的山林里常有野兽出没,往年冬天,就有村民上山砍柴时被狼咬伤过。
就在大家紧张不已的时候,忽然从山林里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头发蓬乱,脸上满是污垢,身上的衣裳破得遮不住身体,手里还拿着木棍,眼神里透着疯狂的饥饿。是流民!
“快!保护好孩子!”老族长大声喊道。村民们立刻把孩子们护在中间,手里拿起随身携带的锄头、扁担,紧张地看着那些流民。那些流民显然是饿疯了,看到队伍里的干粮,眼睛都红了,朝着队伍扑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踩着一把长剑,从云层里飞了出来——那人身穿道袍,须发飘飘,脚下的长剑泛着淡淡的银光,正是传说中的御剑飞行!
“仙人!是仙人!”有村民激动地喊道,立刻就要跪下去。
那道身影落在队伍前方的空地上,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流民。流民们被他身上的气势震慑住了,停下脚步,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尔等流民,竟敢拦路抢劫,扰乱秩序!”仙长的声音洪亮,像惊雷一样在众人耳边炸响。
流民们吓得连连磕头:“仙人饶命!我们实在是太饿了,才一时糊涂……”
仙长却没理会他们的求饶,抬起右手,指尖泛起几道白光。“既然不知悔改,就别怪贫道无情!”话音刚落,那几道白光就像利剑一样射了出去,精准地命中了流民的脖颈。只听“噗嗤”几声,流民们的脑袋瞬间掉落在地,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染红了一片白雪,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
村民们吓得脸色惨白,纷纷跪在地上:“多谢仙人搭救!多谢仙人搭救!”
柳林站在人群中间,没有跪下。他看着雪地上的鲜血,闻着那刺鼻的血腥气,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血腥,这样的冰冷。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黑暗的宫殿、燃烧的城池、还有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在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吓着了?”王桂芝见他脸色苍白,以为他是害怕了,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别怕,仙人已经把坏人杀了,咱们安全了。”
柳林靠在母亲怀里,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抬起头,看着那位仙长转身御剑飞走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血腥气感到熟悉,也不知道脑海里的破碎画面是什么。他只知道,刚才那位仙长杀人时的冷漠,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寒意——这就是仙人吗?强大,却也残酷。
仙长走后,村民们还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大家看着雪地上的尸体,脸上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仙人的敬畏。老族长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好了,大家都起来吧。仙人已经帮咱们解决了危险,咱们继续赶路,别耽误了时间。”
村民们这才慢慢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尸体,继续往青山镇走。队伍里的气氛比之前更沉重了,没有人再议论哪个村子出过仙人,孩子们也都安静下来,脸上的期待被恐惧取代。
柳林走在队伍里,小手紧紧攥着拳头。他想起刚才仙长指尖的白光,想起那道御剑飞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要变强,不仅是为了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更是为了弄清楚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小的,还很瘦弱。可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气在缓缓流淌,比平时更活跃了些。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注定不会平凡。
队伍继续往前走,青山镇越来越近了。镇上的街道已经隐约可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柳林的心里,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充满期待,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仙长选中,但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青云山上的那位白发仙长正站在观星台边,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球。水晶球里映出柳林的身影,白发仙长看着水晶球,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天生道体果然不凡,面对血腥气竟能保持清醒,还能引动体内灵气。看来,这一次青云山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旁边的一位年轻道姑问道:“师父,您确定他就是咱们要找的人吗?万一……”
白发仙长摇了摇头:“不会错的,祖师有救了……”
年轻道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观星台上的风吹起白发仙长的道袍,他望着青山镇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而此时的柳林,刚跟着队伍走进青山镇的城门,正好奇地看着街上的景象——这是他第一次来青山镇,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穿着道袍的人在街上走动,显然都是来自各个仙山的仙长。
“柳林师弟,你看!那就是仙长!”王小虎拉着他的手,指着街上一位穿着蓝色道袍的仙长,兴奋地说道。
柳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位仙长正站在一家店铺前,手里拿着一个罗盘,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仙长身上,心里忽然想起刚才那位杀人的仙长,还有脑海里破碎的画面。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王小虎的手:“走,咱们去广场。”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