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手,长久地伫立在宽大的玻璃窗前,目光沉静地俯瞰着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曹河县城。
视野所及,确与临平、东洪有所不同。这里楼宇的密度更高,样式也更为统一,多是那种计划经济时代典型的“方盒子”式四五层建筑,灰扑扑的墙体在冬日萧瑟的天光下,沉默地讲述着往昔工业重镇的规模与气象。
思绪,不可避免地再次缠绕到棉纺厂那团乱麻上。一千九百万的债务压在心头。但这仅仅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曹河县国企真实的债务泥潭有多深?恐怕无人能给出确数。这已成为一种系统性的“秘密”:各级单位、各家工厂上报的报表,无一不经过精心“修饰”与“润色”。有的厂,如同彭树德的机械加工厂,明明自身造血能力尚存,却也要在账面上背负些贷款,用以“示弱”与“自保”,这类“策略性负债”根本无从精确统计。
而更多早已病入膏肓的厂子,其管理层为了逃避责任,刻意隐瞒、转移债务的情况,恐怕也绝非个例。
我回到办公桌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心里想着,曹河的县长,接下来会是谁?梁满仓倒下了,留下的不仅是一个病榻上的身影,更是一个权力结构的真空。
县委书记与县长若不能协调一致、同心同德,则事倍功半,甚至南辕北辙。一个理念相通、能担事、敢碰硬、又懂得配合的搭档,对于此刻意欲破局的曹河而言极为重要。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进。”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
门被推开,组织部长邓文东抱着一摞材料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李书记,您要的全县领导干部基本信息及家庭关系档案材料,我这边都整理出来了,请您审阅。”
我看着那沉甸甸的一摞,厚度颇为可观,问道:“涉及的范围,都齐了?”
邓文东将材料小心地放在桌角,站直身体:“李书记,按照您的要求,目前全县在册的、副科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基本信息和主要的家庭社会关系都在这里了。除了您重点关注的国有企业领导班子,我把县直主要部委办局、各乡镇党政主要负责人的核心情况也一并梳理进来了。严格按照指示,只提取了个人基本情况简历和直系亲属、主要社会关系两项。”
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能在短短一两天内,将人事信息初步梳理成型,且能领会我只关注“基本面”和“关系网”的意图,这至少说明邓文东这个组织部长,执行力是到位的,工作态度是端正的。
那厚厚一叠材料背后,想必是组织部加班熬出来。
我缓和了语气,说道:“文东部长,辛苦了。组织部的同志们加班加点,效率很高啊。”
邓文东立刻微微欠身,主动表态:“书记啊,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分内的工作。组织部就是为县委选干部、配班子服务的。您今后有任何工作需要组织部门配合的,请随时指示,我坚决落实。”
我看着他,心中快速评估。组织部长这个位置,无疑是县委权力架构中的要害。其人选,往往是上一任书记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
邓文东能从副部长接任部长,固然有郑红旗的认可,但那天医院探望梁满仓的情形我心里还有着疙瘩。
不过,只要他本人能力尚可能基本执行县委意图,我还是倾向于先用着。
“文东同志,坐下说。” 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很是随和。
邓文东看了一眼椅子,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我打量着他。邓文东四十二三岁的年纪,国字脸,浓眉,目光沉稳,面相上确有几分组织干部常见的端正与内敛。
“文东部长在曹河工作,年头不短了吧?”
邓文东笑了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书记,我是八五年从下面乡镇调上来,进的组织部党建科,从副科长干起。后来在干部科当副科长、科长,再到副部长。今年……承蒙组织信任和红旗书记关心,才接了部长这个担子,时间还不长。” 他的履历叙述平实,却巧妙点出了“红旗书记关心”这个关键。
能从组织部副职直接跃升为处级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这在县级人事变动中绝非“顺理成章”那么简单。
我接过话头,目光却落在那摞档案材料上,似是无意地提起:“我看过一些之前的记录,上一任组织部长,好像是受李显平书记那件事的牵连,才出了事?”
邓文东的神色瞬间收敛,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我们之前的黄部长……唉,说起来也是个能干活的人,可惜了。他……他经济上其实问题不大,主要还是政治上不够清醒,给李显平行过太多‘方便’,有些界限没划清,犯了错误。”
我笑了笑,能够客观评价一个落马的老上级,说明邓文东是重感情的。就淡然道:“文东同志,在咱们这个位置上,‘行方便’本身,很多时候就是违规的起点。” 我摆摆手,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入,“算了,过去的事,自有组织定论。我们还是要往前看。”
我将话题拉回当前工作:“文东部长,这样,你再统筹协调一下。春节前,时间很紧了,但咱们还是要尽可能把县里主要的国有企业都走一遍,尤其是那十来个千人大厂。重点不是听成绩汇报,而是听真话,听困难,听基层干部和工人代表的想法。到时候通知一下分管工业的苗东方副县长,请他全程参与。”
“好的,李书记,我马上落实。”
“明天去高粱红酒厂!”
又闲聊几句,邓文东起身告辞,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重新关上,室内恢复安静。我的目光落在档案材料上。我挪过那摞材料,开始翻阅。
内容确实丰厚,目录清晰。第一部分是县直单位党政主要负责人,第二部分是乡镇领导班子成员,第三部分,也是厚度最大的一部分,是全县四十七家县属国有(集体)企业的领导班子成员档案汇编。我看了看旁边的“曹河县国有企业经营状况概要(1992年度)”。
我先快速浏览了那份概要。数字冰冷而刺目。整个曹河县,职工人数超过三千的“巨无霸”国企仅有一家——曹河酒厂;超过两千人的有两家;超过一千人的则有七家。这十家企业的在职职工总数,就占了全县国企职工的近四成,利税总额更是举足轻重。其余的三十七家,规模虽小,但多数也面临着设备老化、产品滞销、负债经营的困境。
“十家定乾坤,三十七家添烦忧”,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判断。曹河的国企改革,成败关键,无疑系于这前十家,怪不得市里不让动曹河的国有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接着,我开始仔细翻阅人事档案部分。样本量足够大时,一些普遍性的特征便浮现出来。绝大多数干部,尤其是企业干部的“最高学历”一栏,填的是“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偶尔有“中专”,而“大专”及以上者凤毛麟角。
这清晰反映出,前些年国家分配来的大中专毕业生,很少能进入这些县属国企的管理层核心,大多在技术岗位或基层科室。
寒门子弟苦读跳出农门,来到县城,却往往在复杂的人情网络和论资排辈的国企文化面前止步,难以真正成为决策层面的“贵子”。
这不仅是人才的浪费,更是企业缺乏创新活力、管理僵化的深层原因之一。
“必须打破这种局面,”我暗自思忖,“要推动一批有专业背景的大学生,走向企业领导岗位,哪怕先从副职干起。”
翻到棉纺厂领导班子部分,厂长马广德那张标准的证件照映入眼帘。照片上的他面容肃穆,目光平视,中山装扣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正气”。
仅从面相看,谁也无法将这张脸与“腐败”、“渎职”直接挂钩。我心中冷笑:果然是“道貌岸然”四个字的最佳注脚。
而党委副书记许红梅的履历则相对简单: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本人最初是棉纺厂一线女工,后来嫁给了县造纸厂一名中层干部,再之后便是从厂工会、宣传科一步步升至党委副书记。
履历本身看不出惊人之笔,但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工,能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跻身于曹河最大国企之一的党委领导岗位,这绝非仅靠“苦干实干”就能解释。这其中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过人之处”,或是机缘,或是手段,或是某种特殊的“交换”。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其间,又陆续有四五位县直部门负责人前来汇报工作,多是礼节性拜访和初步沟通。我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对这些档案材料的消化上。一天下来,虽然尚未完全吃透,但曹河县几个主要家族在政界、国企关键岗位上的分布脉络,已在我心中勾勒出一幅更为清晰的图谱。
尤其是一个发现让我有些意外:曹河酒厂的现任管理委员会主任,竟然是钟毅书记的本家侄子,名叫钟建。
就在我看着钟建的档案,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起来。
我接起电话:“喂,我是李朝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磁性的声音,带着东原地区特有的口音韵味:“朝阳啊,忙不忙?方不方便说几句?”
是市委组织部部长,屈安军。我的精神微微一振。这个时间点打来,又用了如此正式的开场白,我心中大概有数了——关于吕连群调任曹河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事,市委组织部的部务会,应该已经有了结果。
“屈部长啊,您指示,我方便。”我坐直身体,语气恭敬。
屈安军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组织工作特有的严谨:“朝阳啊,刚刚部务会开完,原则性通过了吕连群同志调任你们曹河县委常委的相关事宜。程序上走得比较顺利,相关部门都是按于书记的指示加急办理的。政法委那边,尚武书记也已经签字同意备案了。”
他略微停顿,似乎是在翻阅什么,然后继续道:“于书记那边,我也专门做了汇报。于书记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支持。而且,于书记还特别交代了。”
屈安军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如果你认为还有其他合适的、信得过的干部,也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统筹考虑,尽量调配到曹河去,支持你打开工作局面。书记的原话是,‘要给朝阳同志配强配好班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听到于伟正书记如此大力度的支持,我心头一热,但也更加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我斟酌了一下词句,试探性地问道:“感谢于书记和屈部长的关心支持啊!部长,我……能不能再冒昧问一句,关于曹河县长的人选,市里……现在有没有一个初步的考虑方向?”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本身,就包含着丰富的信息。
过了几秒钟,屈安军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推心置腹:“朝阳啊,关于县长人选,市委常委会暂时还没有正式讨论。不过,就我了解的情况和干部工作的一般规律来看,大概率,会从外地交流。”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外地干部,意味着需要更长的磨合期。
屈安军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话锋一转,透露了一个更重要的内部消息:“另外,有个情况得跟你通个气,你心里有数就行,千万不要外传。”
“您说。”我立刻集中精神。
“梁满仓同志在会场上突发脑出血住院后,于书记余怒未消啊。”
屈安军的声音带着回忆的凝重,“他在办公室,专门就曹河县干部队伍的问题提出了严厉批评,核心就是六个字:‘不团结,不干事’。所以,在这次全市范围的区县联动干部调整中,于书记明确指示:曹河县现有的本土班子成员,原则上一个不动,维持现状,全部‘冻结’!”
他顿了顿,让我消化这个信息:“这意味着,曹河县的干部,在这次调整期,只有外面进来的,没有自己出去的。相比于其他区县干部的正常流动交流,曹河的干部,确实是……错过了一次重要的机会。
于书记这是下了大决心,要用这种‘外科手术’式的隔离,来整顿曹河的风气。
团结才能出凝聚力、战斗力,不团结,就是最大的内耗和破坏力。曹河之前的班子,把市委派去的梁满仓都‘耗’倒了,触碰了底线,这个处理,是警示,自然也是立威。”
我沉默了。于伟正这一手,确实魄力惊人。这等于给曹河的本土势力画了一道清晰的红线,自然也为我这个新任书记扫除了许多来自班子内部的结构性掣肘。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可能让一些原本有想法、有能力的本土干部感到失落。
“部长,我理解市委和于书记的良苦用心啊。”我缓缓开口,话语诚恳,“但是曹河的干部队伍,主体是好的,多数同志是讲政治、顾大局的,愿意为曹河发展出力的,能不能多少给个别干部机会?”
屈安军在那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包含了太多意味:“朝阳啊,这个话,你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辩证地看,于书记这么做,固然是雷霆手段,但何尝不是对你的一种保护和支持啊?显平出事之后,曹河的班子本就该大动,红旗当初提了几个建议,但因为情况复杂拖了下来。
现在他们又把梁满仓搞成这样,于书记发火是必然的。而且,这对你个人开展工作,有莫大的好处啊。
你想想,你现在刚来,班子保持相对稳定,你先集中精力抓工作、树威信。等你干上一两年,局面打开了,下次干部调整时,你再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表现,推荐、调整几个关键岗位,那时候,你的话语权和威信,不就自然而然建立起来了嘛!”
我苦笑道:“部长,这种‘威信’,我可不敢要,也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啊,”屈安军语气变得郑重,“是组织根据曹河实际情况作出的决定和安排的。你的任务啊,就是服从大局,并且利用好这个‘窗口期’,心无旁骛地抓发展、破难题!这才是对于书记,对市委支持的最好回报。”
我明白,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部长,我明白了。我一定集中精力,抓好曹河的各项工作。”
“嗯,”屈安军满意地应了一声,转入具体安排,“后天,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姜艳红同志,会送吕连群同志到你们县委报到。同时,她会代表市委组织部,宣读关于你担任市长助理的任职通知。你们曹河县委简单开个小范围的见面会就行,范围控制在班子成员和相关部门主要负责人。毕竟,吕连群同志是和你又都是东洪出来的干部,过于大张旗鼓,影响不好,要低调、务实。”
“明白,屈部长。我们一定从简安排,把上级的精神准确传达贯彻下去,绝不搞形式主义。”我立刻表态。
屈安军又嘱咐了几句关于干部交接和后续工作配合的细节,便挂断了电话。
话筒里传来忙音,我握着听筒,在椅子上静坐了片刻。屈安军透露的信息量很大。
略一沉吟,我拿起另一部电话,直接拨通了吕连群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吕连群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李书记!我……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快!姜部长亲自要来宣布,我这脑袋现在还嗡嗡的。这效率……我干了这么多年组织工作,跨县区调整能这么迅速的,真是头一回见!”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这不仅仅是一次职务调整,更是一种在关键时刻被需要、被信任。
我平静地说道:“连群啊,组织需要你,曹河需要你。时间紧迫,形势复杂,所以才特事特办。你过来之后,首要任务就是迅速熟悉情况,把政法这条线给我稳下来、理顺了。当前县里稳定压力很大,政法队伍自身建设和与地方一些势力的关系,都需要下大力气管一管。尤其是棉纺厂……土地权属纠纷那个事,法院那边要尽快依法推动。”
我将屈安军关于“低调报到”的指示也简要传达了一下,然后说:“见面会,范围就控制在县党政班子成员,外加公检法司和组织部、县委办的主要负责同志。你是从东洪过来的,身份比较敏感,咱们一切从简,把精力放到工作上。”
“书记,您放心!”吕连群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吕连群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能跟着您干,能到曹河来干点实事,就是我心里最大的踏实!您放心,政法队伍这边,绝不给您拖后腿!那个棉纺厂的案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说弄谁,咱们呢就弄谁!”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心切:“书记,其实……依我看,那个马广德问题肯定不小!咱们既然要动,不如让纪委直接介入,查他个底朝天!这样见效更快!”
我立刻纠正道:“哎,连群同志,你这个想法可不行啊!斗争要有理、有据、有节嘛!纪委办案,那是要有确凿证据,要经过严格程序的。现在棉纺厂的问题首先是经营困境和历史包袱,直接抓人,依据何在啊?岂不是把全县几十家国企都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是是是!”
“不要只说是,稳妥处理才行,鸡飞狗跳的那还怎么抓生产、搞改革?稳定是前提,发展是目的。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把企业从困境中拉出来,把该厘清的法律关系厘清,把该追责的问题,放在法律下去解决。办成事,不出事,这才是第一位的!”
吕连群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连声道:“是是是,书记批评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急躁了。我明白了,坚决按您的指示办!”
我放缓语气:“嗯,明白就好。政法队伍是‘刀把子’,要用在关键处,也要用得合法合规。你来了,先把队伍带好,把风气扭过来,具体的案子,依法推进就是。”
“明白!书记,我保证完成任务!”吕连群的声音重新充满了干劲。
放下电话,我靠在椅背上,把吕连群调过来,这步棋算是落定了。他或许有些江湖气,办事有时略显毛躁,但忠诚和执行力度是够的。我心里暗道:“在当前曹河政法系统可能与地方势力牵扯过深的情况下,有一个能坚决贯彻县委意图、迅速掌控局面的人,至关重要啊。只要政法这条线稳住了,就有了依法处置的底线和工具。
晚上回到市里的住处,我约了李叔(出来小坐,顺便想探探王守谦事情的进展。但得到的消息并不乐观,李叔表示,至少还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才能有明确的说法。这也意味着,短期内,无法指望这位王守谦把公安工作直接助力。
也好,我暗自想,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第二天清晨,我翻开日程安排表。上午的重点行程是:前往曹河酒厂调研。
曹河酒厂目前的格局,是国企改革中的一个特殊产物。实质上是平安县的高粱红酒厂与曹河酒厂(的“联姻”,并由东原市东投集团介入形成的“三方合作”模式。
利润分配协议白纸黑字:东投集团拿走三成,平安县拿走三成,曹河县留下四成。
这相当于用曹河县的硬件和工人,嫁接外来的技术、品牌和销售。好处是短期内盘活了濒死的酒厂,保住了就业和部分税收;隐忧则是利润大头被外部拿走,曹河县实质上成了“代工厂”,长远发展自主性受限。调研的行程,县委办早已与酒厂和高粱红酒厂方面沟通妥当。
两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驶出县委大院。我和县委副书记邓文东、办公室副主任蒋笑笑同乘一辆,副县长苗东方则与县工业局、财政局、计委的几位负责人坐另一辆。
车子行驶在曹河格局方正的主干道上。街道两旁的行人,无论是骑自行车的职工,还是步行的,无一不裹着厚重的棉衣,臃肿的身形在寒风中瑟缩前行。
路旁商店门面灰暗,只有新近出现的零星个体商铺招牌,透出些许不一样的色彩。这就是工业县城的典型冬景,沉重,缓慢。
车内,邓文东正向我介绍着曹河酒厂的基本情况,语气平稳客观。我听着,目光却投向窗外,淡然接口道:“文东部长,其实平心而论,曹河酒厂在这个合作里,现阶段是吃了些亏的。我们提供了现成的厂区、熟练的工人1,但利润的大头,却被平安和东投拿走了。这就像是……我们出地出人,别人来种庄稼,最后收成的大部分归了别人。”
邓文东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这是触及现实利益时常见的表情:“李书记,您说得是实情。可当时……咱们的酒厂已经走到破产边缘了,车间停产,工资发不出来,工人天天到县政府门口。平安县的高粱红酒正火,东投集团财大气粗。他们能来合作,对当时的曹河来说,是救命稻草啊。条件虽然苛刻,但起码保住了厂子,让工人们有碗饭吃,县财政也还能少贴一些。咱们……没多少讨价还价的资本啊。平安县和东投集团,在当时那个节点上,确实比我们强势得多。”
十点整,车子驶入曹河酒厂大门。酒厂的规模果然不同凡响,厂区道路宽阔,车间厂房虽然陈旧,但排列整齐,气势犹存。
然而,让我略感意外的是,在厂长孙向东身边,我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东原市东投集团董事长张云飞。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站在料峭的寒风中,正与孙向东交谈着什么,看到车队进来,脸上的笑容更盛几分。我心里暗道:“这云飞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