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的水，亿万年来都是那种淬过寒玉髓的冷，沉甸甸地贴着每一寸肌肤，浸入骨头缝里。这里的“天光”永远是被计算好的，均匀，苍白，没有温度，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油脂，涂抹在玉宇琼楼和万年不动的蟠桃林上。空气里浮着细碎的灵力结晶，偶尔折射出一点虚假的七彩，旋生旋灭，更多时候是死寂的香，一种混合了檀香、冷莲与某种权威象征的、令人窒息的“天庭”味道。
我栖在池中央最大的那根玄冰柱上，更准确地说，是被锁在上面。七根凝着神符的锁链，从不同方位洞穿我的翅根、脊骨、尾椎，另一端深深楔入池底不知多深的孽海玄铁之中。锁链并非总是紧绷，当我“顺从”时，它们会稍稍松弛，允许我在这方寸之地移动几步，梳理一下那些被强行催发后又迅速黯淡的翎羽。每一次开屏，从尾椎深处蔓延开的剧痛都清晰如昨，像是把每一根骨头都敲碎，再蘸着滚烫的星河砂重新黏合。绚烂的光从我背后迸发，流淌，编织出日月星辰的幻影，映亮那些悬浮高台上、永远模糊不清的神只面容。他们不发声，但那种审视的、估量的、带着餍足又隐含忌惮的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沉重。
闭目，才是休息。黑暗降临时，锁链会微微发烫，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警戒，确保“末日”的权柄只在沉睡中蛰伏，不会泄露一丝一毫。在无人知晓的、连神识也似乎被这瑶池寒气冻住的间隙，我能“听”到一些东西——不是声音，是“趋向”。蟠桃根须在灵土下无意识蜷缩的趋向，远处天河水兵铠甲碰撞时冰冷的趋向，还有……更低、更远、更模糊的，仿佛来自九幽之底的、混乱而饥饿的脉动。
今日第三次开屏结束。光华如退潮般从我身后剥离，剩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骨髓里的空虚。我垂下颈项，冰冷的喙尖几乎触到同样冰冷的池水。水面映出一张模糊的脸，非人非鸟，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沉淀了所有被剥离的光。
就在这片死寂的、连时间都似乎被玄冰冻住的疲惫里，一丝截然不同的“趋向”，突兀地闯了进来。
不是仙气，驳杂、微弱，带着下界尘土、粗砺灵气和……新鲜血液的味道。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却清晰。我颈后的绒羽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了。
一个身影，从一株最为虬结古老的蟠桃树影里踉跄跌出。他穿着粗布短打，是下界修士中最不起眼的那种，袖口和衣襟上有好几处被剑气或别的什么撕裂的口子，渗着暗红的血。脸上沾着烟尘，嘴唇因失血和紧张而苍白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在触到我身影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里面翻涌着震惊、狂喜、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以及被他竭力压下去的、属于猎手的兴奋。
他看我的眼神，和那些高台上的神只，并无本质不同。只是神只要的是秩序的光辉，而他，想要的是私有物的光华。
他动作笨拙，甚至有些滑稽，用着粗浅的隐匿法术，躲闪着实际上早已被更高存在默许他“突破”的巡逻天兵。最后，他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到玄冰柱下，抬头望我，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瑶池寒气中瞬间消散。
“公主……”他开口，声音干涩发颤，伸出那双染血的手，徒劳地去够那些锁链，眼神痛苦而坚定，“别怕……我，我带你走。”
演技尚可。那痛苦里有三分真，大约是这潜入九重天、一路伤痕累累的艰辛。那坚定却是十分，源于怀中那件炽热滚烫、几乎要灼穿他衣襟的东西——缚仙索，炼器宗镇宗之宝的仿制品，即便只是仿品，捆住此刻神力被锁、疲惫不堪的我，想来也足够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年轻、染血、写满“野心”与“孤注一掷”的脸庞。多么鲜活，多么……脆弱。脆弱得让我几乎要生出一种类似怜悯的情绪。众神以力压我，以规则囚我。而他，想以“情”驯我。多么有趣。
他掌心贴近了锁链的神符，那仿制的缚仙索气息开始弥漫，带着一股子阴险的粘腻。时机正好。
我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落在死寂的瑶池里，仿佛一片雪花坠入寒潭。
然后，我慢慢低下头，将冰冷的额，轻轻抵在他染血的、微微颤抖的肩上。一个绝对信赖、全然交付的姿态。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似乎都凝住了。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轻响，是狂喜冲顶又被强行扼住的声音。他身上的血气，汗味，还有那绷紧的、猎食前的肌肉颤抖，如此清晰。
“快……”他哑声催促自己，更多的血从他肩胛的伤口渗出，温热，带着生命的腥甜，渗入我额前的绒羽。
锁链的符文在他拙劣却有针对性的手法下，开始明灭不定。缚仙索的气息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我阖上眼。
驯服？
不。
我只是，需要一个容器。
一个能流淌我的血，继承那被众神畏惧、被这修士觊觎的——“末日”之力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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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洞府藏在人间界最险峻的裂云山脉深处，禁制重重，煞费苦心。对我，却只有一道最简陋的灵力约束，形同虚设。他是聪明的，知道过强的束缚会激起神鸟残存的反抗，不如用“温情”与“自由”的假象为牢笼。
洞府里永远燃着一种安神的檀香，混着他特意寻来的、据说有助于羽禽灵兽休养的暖玉气息。每日，他都会带来不同的东西：清晨是沾着露水的朱果，正午是炼化过的精纯灵石，傍晚则是一小盏温好的、散发着草木清甜的灵露。他说话总是轻轻的，带着笑，眼神专注地落在我的翎羽上，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拂过那些黯淡了许多的尾羽，感受下面微微的震颤。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公主？”他擦拭着一把古朴的匕首，那是他“家传”的宝物，曾助他突破瑶池外围禁制。“你看，这里虽比不得天庭广阔，但自在。再过些时日，等你再恢复些，我带你去看山后的云海，日出时很美。”
自在？我伏在铺了柔软织锦的玉台上，半阖着眼。神识却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浸透这洞府的每一寸岩壁。我能“看”到禁制核心处那一点属于缚仙索的阴冷印记，能“听”到他夜深人静时，在隔壁石室反复摩挲那本兽皮古卷的沙沙声，上面记载着远古驯服灵禽、乃至夺取其本命灵源的种种禁忌法门。他的心跳，在独自面对那些秘法时，总是又快又响，充满了灼热的野心。
他想要的不只是神鸟的陪伴，更是掌控。掌控这移动的、足以让他屹立众生之巅的“创世”之力。或许，他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驾驭这力量，反上天庭。多么磅礴的欲望，磅礴得……堪称美味。
我配合着他。有时在他靠近时，微微舒展一下久未动弹的翅膀，让几缕残存的光泽流转。有时在他低声诉说修行艰辛、仙界不公时，轻轻用喙尖碰碰他的手背，仿佛安慰。更多时候，是沉默的接受，一种逐渐习惯他存在的、柔顺的假象。
他眼中的光彩日益炽盛。他开始更频繁地触碰我，试探着我的底线。从梳理羽毛，到检查旧伤（那些锁链留下的疤痕），再到试图向我体内输入他炼化过的、带着他个人印记的灵力，美其名曰助我疗伤。他的灵力粗糙而霸道，每一次涌入，都像钝刀子刮过经脉。
我承受着。只在最难以忍受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哀鸣。
这哀鸣总能让他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愧疚与兴奋的复杂神色，然后稍稍放缓。“很快就不痛了，”他喃喃低语，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告诫自己，“很快……我们就能真正在一起了。我会让你看到，谁才是值得你托付的。”
时机在慢慢成熟。我能感觉到，体内那被瑶池锁链长久压抑的、属于“末日”的冰冷权柄，正在一丝丝复苏，并非为了毁灭，而是在进行一种奇异的内部流转、凝练。它在为“传承”做准备。而他的身体，在我的暗中观察下，也达到了一个气血和灵力的巅峰——那是长期接近我，被无意识散发的微弱神力气息滋养，同时又饱含贪婪执念的结果，是最理想的“土壤”。
这一夜，裂云山脉风雨大作，雷电撕裂长空，狂暴的天地灵气搅动着山脉深处的禁制。他显得有些焦躁，又有些异样的激动。在又一次试图用灵力“安抚”我未果后，他站在我面前，胸膛起伏，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情愫褪去，只剩下赤 裸裸的、燃烧的渴望。
“为什么还是不行……”他盯着我，声音嘶哑，“公主，我对你不好吗？我把能给的都给了！你为什么还不肯……不肯真正接纳我？”他指的，是神鸟缔结生死契约时，彻底开放灵源的核心回应。
洞外雷声炸响，一道惨白的电光透过禁制缝隙，瞬间照亮他有些狰狞的脸，也照亮了我始终平静的眼眸。
我缓缓站起身，第一次，主动地，向他靠近了一步。
他愣住了。
我低下头，颈项弯成一个优美的、近乎脆弱的弧度，然后，轻轻贴上了他的胸膛。隔着粗布衣衫，能听到他心脏如擂鼓般狂跳。
“孩子……”我发出一道极其微弱、直抵他神魂深处的意念波动，模糊，缥缈，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依赖，“我想要……一个我们的……”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停止了。几息之后，难以言喻的狂喜淹没了他，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仿佛看到了通往无上至尊的阶梯就在脚下铺开。
“好……好！”他猛地抱住我，手臂用力得发抖，声音因极度兴奋而扭曲，“我们会有的……会有的！你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神鸟愿意为他孕育子嗣，这是终极的认可与融合。他看不到，我贴着他心口的那片绒羽下，一点比最深的夜还要幽暗、冰冷的光，正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肌肤，沿着血脉，流向那生命最初的源头之地。
风暴在洞外咆哮，而他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中，开始迫不及待地按照那古卷中最隐秘、也最禁忌的部分所述，运转功法，调动精元。他以为是在缔结神圣的契约，是在开启共享神力的大门。
他不知道，他是在以自己的全部精气神为薪柴，点燃一座祭坛。
而祭坛中央，那悄然凝结的，并非他梦想的、继承“创世”光辉的神裔。
那是一颗“末日”的种子。
洞府内的安神檀香，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