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元年,孟廷舟成了大周的皇帝。
姜时晚带着阿宥和阿正住在别苑。
王朝新建,他总是很忙,几次前往别苑,抵达已经是深夜。
他身上总是带着微醺的气息。
待姜时晚端上醒酒汤的时候,他忍不住感喟:“如此这般,让我忍不住想起你刚来别苑的时候。”
姜时晚微微一怔。
那时候的她家道变故,努力求存。
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可如今宋淮之已死,姜时年远离中原。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见她半晌不说话,孟廷舟顺势握住她的手,他袖口上的五爪龙随着他微微抬手透露出至高无上的尊贵。
“今日大臣们在早朝时,说前朝已逐渐平稳,可后宫牵涉甚广,亦不能无主。”
姜时晚抬眸,看着他凌凌目光,随即垂下眼睑。
知道她终究是不愿意踏入宫闱,孟廷舟并不再多说,将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拭了拭嘴:“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待吹灭了灯烛,两人躺在床榻上时,姜时晚是背对着的。
孟廷舟侧过身,伸手揾了搵她眼角的泪:“你是不是觉得宋淮之死了,姜时年远离中原了,只有你留了下来,你觉得自己不配坐享这些?”
黑暗中,姜时晚没有说话。
他轻轻拥着她:“可是你过得好才是他们的心愿啊。”
夜风卷起别苑廊下的竹帘,姜时晚望着案几上跳动的烛火,恍惚间望见这些年种种。
她转过身,身子主动贴上孟廷舟的后背,双手覆在他胸前。
“安顿好阿正,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只这四个字,孟廷舟刚收敛的心思顿时绷断了弦。
她的手很软,声音很软,贴着他后背的雪花一片更是柔软。
孟廷舟反手掐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你想怎么安顿?”
他很有耐心地在撩拨着她。
姜时晚的的呼吸渐渐浓稠,直至瘫软在他怀里:“送出京,让小年照管。可……可以吗?”
他猛然攻城略池,惊地她一声尖叫。
孟廷舟捂着她的嘴:“嘘,很容易吵醒孩子的。”
黑暗中,他的眼眸犹如猎豹。
步步逼近,激起层层水花。
姜时晚的手始终牢牢环着他脖子,不再松开。
细雨如丝。
姜时晚站在别苑的廊下,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
阿正蹲在廊柱旁,小手拨弄着一只从雨中误入的蜗牛,蜗牛慢吞吞地爬行,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阿正,该走了。”她轻声唤道。
五岁的阿正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母亲的身影。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娘亲,舅舅会带我去看大漠吗?”
姜时晚蹲下身,为他整理衣襟。
这件淡青色的小袍子是她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领口处还绣了一朵小小的竹子——是宋淮之最爱之物。
“会的。”她将一枚温润的玉佩系在阿正腰间: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现在交给你保管。”
阿正好奇地摸着玉佩上精细的纹路:“那阿宥哥哥有吗?”
姜时晚的手微微一顿。
她柔声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阿正有这块玉佩,阿宥有他父亲给的短剑。”
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别苑门前。
姜时年翻身下马,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
三年未见,弟弟的轮廓更加硬朗,眉宇间少了当年的书卷气,多了几分风霜。
“姐姐。”姜时年摘下斗笠,露出晒得黝黑的脸庞。
姜时晚站起身,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起姜家落败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姐弟俩跪在泥泞中,茫然无助。
一眨眼,小年已经能保家卫国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姜时年点点头,目光落在阿正身上:“这就是阿正?”
阿正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舅舅,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母亲的裙角。
姜时晚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阿正,叫舅舅。”
“舅舅。”
阿正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姜时年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的小马:“西域的好马,送给你。”
孩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接过木马爱不释手。
姜时晚看着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转身走向内室:“我去拿些干粮给你们路上用。”
内室里,阿宥正趴在窗边看雨。
他渐渐初具孟廷舟的轮廓,眉目如画,气质沉稳。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母亲,阿正真的要走了吗?”
姜时晚从柜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包袱,“嗯,今天就走。”
“为什么他不能和我们一起进宫?”
阿宥走到她身边,眼中满是不解,“我想和阿正住在一起。”
姜时晚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阿正作为宋淮之的遗孤,留在宫中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们,那些尚未肃清的前朝势力,都会将矛头指向这个无辜的孩子。
“阿宥,”
她放下包袱,轻抚少年的脸颊,“有些路必须自己走。阿正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你需要在宫中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皇子。”
阿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还会回来吗?”
姜时晚望向窗外,雨丝如织。
或许可以接阿正回来,或许他一辈子都回不来。
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什么呢?
“这个答案要等他长大后自己做决定。”她轻声说。
阿宥突然跑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回来:“这是我给阿正的礼物。”
姜时晚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青铜铸的小印,上面刻着“宥”字。
她认得这是阿宥最珍爱的私印,孟廷舟特意命工匠为他打造的。
“你确定要送给阿正?”她有些惊讶。
阿宥认真点头:“这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记得京城有个哥哥在等他回来。”
姜时晚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将木盒放入包袱中,又添了几件亲手缝制的冬衣。
当她带着包袱回到前厅时,阿正已经和姜时年熟络起来,正兴奋地听舅舅讲述西域的奇闻异事。
看到母亲进来,他跑过去抱住她的腿:“娘亲,舅舅说沙漠里有会唱歌的沙子!”
姜时晚蹲下身,将儿子搂入怀中。
阿正身上有孩童特有的奶香,混合着雨水的气息。
她贪婪地呼吸着,想要将这气息永远铭记。
“阿正,”她捧起他的小脸,
“记住娘亲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善良。舅舅会教你读书习武,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阿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露出两个小酒窝。
姜时晚看了弟弟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眼中是无声的承诺——
他会照顾好阿正,直到阿正足够坚强。
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刻。
姜时晚为阿正披上蓑衣,最后一次整理他的衣领。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系不好那个简单的结。
“姐姐,放心。”姜时年低声说,“我会视如己出。”
姜时晚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她怕一开口,就会崩溃地要求留下孩子。
阿宥跑过来,将一块手帕塞进阿正手里:“想家的时候就看看这个,上面绣着我们住的别苑。”
阿正珍惜地将手帕放入怀中,然后突然扑进姜时晚怀里,小脸埋在她颈窝:“娘亲,我会想你的。”
这一刻,姜时晚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
她紧紧抱住阿正,泪水夺眶而出出。
姜时晚强迫自己松开手,看着姜时年将阿正抱上马车。
她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中,仍然一动不动。
阿宥悄悄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得吓人。
“母亲,我们回去吧。”阿宥担忧地说。
姜时晚如梦初醒,低头看着阿宥关切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好,回去。”
母子俩手拉手往回走,雨后的别苑格外安静,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
姜时晚的裙角被雨水打湿,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心仿佛随着马车远去了,空落落的。
转过回廊,她突然停下脚步。
别苑门前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但那车辕上雕刻的龙纹暴露了主人的身份。
车门打开,孟廷舟迈步而下。
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一件深青色常服,但通身的帝王气度无法掩饰。
看到姜时晚和阿宥,孟廷舟的目光落在姜时晚湿润的裙角和泛红的眼眶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阿宥,先回房去。”他沉声道。
阿宥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懂事地点点头,松开姜时晚的手离开了。
孟廷舟走到姜时晚面前,抬手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送走了?”
姜时晚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我答应你,待朝局稳定,便接他回来。”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外面凉,进屋吧。”
姜时晚却站着不动,抬眸望向他:“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
这是她第一次自称臣妾。
孟廷舟挑眉:“说。”
“阿正的身世,还请陛下永远保密。”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坚定,“就让他……只做姜家的孩子。”
孟廷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朕答应你。”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感受到她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
“从今往后,你和阿宥就是朕的一切。”
姜时晚靠在孟廷舟肩头,望着天边渐渐散去的乌云,一抹微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
阿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着她的手:“母亲,不哭。”
看着他稚气可爱的脸庞,孟廷舟和姜时晚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