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从科学城工地驶出时,宋江靠着后座,闭上了眼。塔吊的轮廓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打桩机的闷响似乎还贴在耳膜上。
这几个月,他像一颗被绑在飞速转轮上的石子,在招商会、工地、会议室之间来回抛掷。
龙华集团落地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中字头的央企、闻风而动的上下游企业、甚至几家以前对中部不屑一顾的外资研发中心,都跟着来了意向书。势头好得让人眩晕,也忙得让人脚不沾地。
宋江定下的原则就一条:服务。不比政策,不比税收,就比谁办事痛快,比谁把企业的事真当自己的事。
市里抽调精干人员,成立了十几个“一对一”服务专班,企业还没落地,专班先帮着跑规划、跑审批、协调人才公寓。
白天波开玩笑说,咱们现在像个高级“跑腿公司”。
宋江听了只是笑笑,没说话。他知道,汉江的家底不算厚,要留住这些见过世面的“凤凰”,除了真心实意的服务,没有别的捷径。
车窗外,高楼飞快地向后掠去。阳光透过玻璃,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突然,一片飞檐斗拱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前面是不是到古楼了?”宋江睁开眼,问了一句。
白天波从前排回过头:“是的书记,上桥匝道口就是古楼山脚。要不要……去看看?”他话说得试探,但眼神里明白。前几天范尤生汇报时,书记答应过要去看看。
宋江看了一眼窗外。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古楼山上一片苍翠,那座标志性的楼阁在树影间露出一角飞檐。他确实答应过范尤生,要给修缮工程“把把关”。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想暂时逃离那些报表、图纸和谈判,去一个有点“人味儿”的地方,踩踩实地。
“嗯,去看看。”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也看看,是不是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那要不要通知范局长?”
宋江看了一眼手表:“叫他来吧。看看他们这段时间的改造,经不经得起看。”
车拐下主路,驶入古楼景区停车场。工作日午后,停车场却停了不少车,旅游大巴、私家车都有。
宋江推门下车,秋日干燥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树叶和尘土的味道,和工地上的水泥味截然不同。他深吸了一口,精神似乎好了些。
秘书和司机立刻一左一右跟了上来,保持着既不太近引人注目,又能随时反应的步幅。
宋江摆摆手:“放松点,今天就是随便看看。”
通往古楼的山道是长长的石阶。年轻时一口气能冲上去,现在才爬了三分之一,宋江的呼吸就粗重起来,脚步也慢了。
他抬头望去,古楼在更高处,朱红的柱子、青黑的瓦顶,在蓝天下显得沉稳又巍峨。
他记得大概二十年前来过一次。那时的古楼比现在破旧,景区也冷清,栏杆上的漆都斑驳了。后来听说市里投钱修过,但文旅一直不是重点,也就那么不温不火地撑着。
终于到了售票处。小小的广场上人还真不少,有举着小旗的旅行团,有挽着手的情侣,还有带着孩子的家庭。
没人注意到这个穿着普通夹克、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是谁。白天波快步去买票,宋江就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等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脸。
那一张张松弛的、带着期待或满足的脸,和他这些天在会议室里见到的那些精明、紧绷的面孔,完全是两个世界。
买了票,随着人流继续向上。快到古楼入口的平台时,只见范尤生像颗出膛的子弹,正从侧面的小径台阶上一路猛冲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跑得脸红脖子粗的年轻人。
范尤生冲到跟前,手扶着膝盖,气都喘不匀了:“书…书记!欢迎…您…您来指导工作!”话没说完,先是一阵猛咳。
宋江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沾的汗,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先把气顺匀。不急于这一时。”他指了指古楼前那片新修整过的观景平台,“走,先看看那边。”
平台地面铺着新的青石板,栏杆也换成了仿古样式,擦得锃亮。视野确实开阔,大半个汉江城铺展在脚下。目眺远处,江水滚滚。
近处,是老城区的灰瓦屋顶和蜿蜒的江水。新与旧,快与慢,就在这里交汇。
宋江走走停停,目光扫过各处细节。“焕然一新,不错。”他先肯定了成绩,话锋随即一转,“但有些细节,还得琢磨。比如这入口,就一个通道,高峰期肯定堵。能不能多开两个口,分散人流?”
范尤生这会儿气顺过来了,一边擦汗,一边从旁边年轻人手里抓过笔记本和笔,飞快地记。那两个年轻人更是紧张,大气不敢出,竖着耳朵听。
“里面我看指示牌还不够多,也不够醒目。游客进去了,容易转向。特别是老人和孩子。”宋江继续往前走,靠近主楼,“还有,这一路上来,我没看到无障碍通道。现役军人、残疾人士、腿脚不便的老人,他们怎么上来?不能让人家望楼兴叹啊。新环境,不能用老思想。”
他话说得平缓,但句句点在要害上。范尤生连连点头,笔尖在本子上划得沙沙响:“是是是,书记您指出的太对了!无障碍通道我们规划了,施工有点滞后,马上督促!指示牌也立刻增加!”
一行人走到那口着名的明代古铜钟前。几个游客正轮流拉着木槌撞钟,“咚——嗡——”的沉浑声响彻山巅,余韵悠长。
不少游客围在一旁拍照,笑声阵阵。
宋江驻足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松弛。这钟声,比工地的打桩声,似乎更能安抚人心。
“这钟声,听着舒坦。”他轻声说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迟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哎,您…您是不是宋江书记?”
宋江转过头,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正眯着眼仔细打量他。旁边几个拍照的游客也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
“真是宋书记!”人群中有人认出来了,声音带着惊喜。
这一下,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潭。钟声停了,周围的游客慢慢聚拢过来。好奇的、兴奋的、疑惑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宋江身上。
白天波和司机立刻不着痕迹地靠前一步,范尤生和那两个工作人员也紧张地围成了一个半圆。
“宋书记,真是您啊!”那位大爷挤到前面,脸上堆着朴实的笑,“在电视上老看您讲话,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书记,咱们汉江今年搞得好啊!我那在外头打工的儿子,都说想回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扯着嗓门说。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但很快,问题也跟着来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挤过来,语气有些急切:“宋书记,打扰您。我想问个事,咱们汉江的医保,以后能实现二次报销吗?孩子老是生病,自费部分压力太大了。”
她这一问,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书记,社区医院好医生太少了,感冒发烧都得跑大医院,排队排半天!”
“房价还能不能稳一稳啊?孩子等着结婚买房呢。”
“我们那片老小区,啥时候能改造啊?下水道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