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荒野中游荡探索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罗彬瀚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甚至可以说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这样做过。当然他曾经有许多次单独的漫游经历,自愿或非自愿的,在熟悉或未知的地方,要他的命或要别人的命……但这一次的体验完全不同。他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地想要奔赴,不是因为某些心事而徘徊烦恼,也不需要逃避或解决致命威胁。他只是独自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游荡,用外来者的眼光打量每一寸土地,留意那些可能对他有用处或有威胁的事物。这种感觉就像他是一只流浪中的野生动物,无意间逛到了远离他旧领地的陌生环境,正想看看这里是否有合适自己的新地盘。
在最初的三四个小时里,旅途非常平淡枯燥。他一直走在火灾形成的灰烬地上,为了方便利用脚印来保持大致方向的稳定,同时也是想弄清楚这场火灾到底造成了多大范围的影响。这种肇事者重回犯罪现场的反思体验最终被一大片坚硬的岩石陡坡打断了。由于岩石和高度的隔断,烈火的余迹在连绵不断的坡地前彻底止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在大地上碰到任何火灾的孑遗,哪怕只是一株尚未被烧成灰烬的野草。
他爬到坡顶上歇足。坡顶的石面对他来说是温热的,他躺在那儿喘气,眼睛盯着灰云遮蔽的天空。在跟随灰烬的旅途中他时不时就这样做,一连看上好几分钟,想要找到任何飞掠过高处的鸟影,或者仅仅只是一些低空盘旋的昆虫,像是蜻蜓与飞蛾之类的。他认为这一带应该总得有点什么像是飞蛾的东西,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毛虫。然而种种努力回报给他的都是坏消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眼前这个世界向他展现的风景荒凉如斯,除了那片奇迹般的风歌水奏之地,剩下的就只有无止境的红砂土、岩石与乌云密布的天空。
直到这时他还并不沮丧,甚至都没有感到孤独。他对这个世界里还有更多生命存在是很有信心的,而这份信心严格来说是源于超自然力量,源于这场寻物游戏的沙盘之外。那个和他签订契约的人承诺他需要献祭的所有东西都能在道路上找到,而找到一块现成的布和找一把灰烬可是完全不同的。一块布,而且是长达六米以上的整布,这几乎不可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显而易见它该是文明的产物,是经由纺织者利用合适的原料和专门的工艺出来的。这匹布本身就保证了一个至少已进入原始社会的文明存在,而且还拥有与之相配套的作物和工艺。
不过,事情也可能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在数个小时的荒野漫游之后,这片天地展露给他的面貌总是死气沉沉的。他不免怀疑这里其实是一处文明的废墟,某种末日之后的世界,所有的创造者都已湮灭于漫漫飞砂,只剩下一些危险的宝库供他去挖掘;又或者此地原本就贫瘠至极,只不过曾有些外来者偶然落脚在此,遗留下了包括布匹在内的物资……也许会有一艘遗弃的飞船?还有留在飞船上的安保措施或外星怪物。
他躺在石坡上浮想联翩,揣度自己究竟将会在这陌生世界里遇到什么。他还在设想各种风格的冒险故事,以及与之对应的危险敌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迎来这趟旅途中最大的麻烦。不过很快他也将领悟这个道理:最危险最令人绝望的敌人未必需要是某种具体的生物。
第一个被他发觉的征兆是呼吸时的疼痛。这种疼痛很可能在他登上石坡前就发作了,只是他没能立刻分辨出来——在经历剧变之后,他对痛苦的承受阈值大大提高了,同时也对肉体损伤完全不敏感了。因此他竟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走累了,所以才会有点喘不过气。然而当他躺在坡顶上休整时,源自于心肺的疼痛却有增无减,他还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呼吸困难。这种体验似曾相识,终于令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次离开山中盆地时后也有类似的反应。正因为当时他感到精神恍惚和呼吸不畅,因此才没有往更远的区域探索,而是在丘地外草草地放起了火。火情失控后他就没再关心这件事,即便后来他也曾剧烈地咳嗽和肺痛……他把那当成了受毒烟薰蒸的结果,等回到盆地后也就没什么不舒服了。可现在想来,他的不适是在火灾发生前就出现的。
如今他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可能不仅仅是火灾导致的。灰烬已经完全冷却了,空气里绝没有一丝余烟,可他的呼吸依旧越来越艰难,在躺下休息的短短时间里已经疼得像有刀片卡在肺里。接着他开始咳嗽,咳出的唾液里带着淡红色的泡沫。这里没有镜面能让他检查自己的脸孔,但至少他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明显地发紫。
他立刻就从坡顶站了起来,想换到一个能够避风的位置。而当他起身时剧烈的晕眩便袭来了,他的视野晃得像在骑一匹狂奔的野马,双脚却软绵绵如在云端。他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又坐了回去。残存的理智提醒他不应该再乱走了,因为他不能丢失方向,不能在意识不清时走到他自己找不回来的位置……如今比起死亡,他更要避免的是迷失。于是他伸出手,用影子在坚硬的石面上刻划,留下一个足有他半身长度的箭头形刻痕,其尖端指着他来时的灰烬之地。
这是他丧失清明前所能采取的最后措施,其后的事情就不再那么明确了。他趴在地上喘气,眼前的世界越来越黑暗,也听不见经过坡顶的风声,只能感觉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与喘息。但他仍然在昏昏沉沉地思考,问自己为何会突发怪疾。难道是因为喝下的泉水吗?或者因为他被魔犬沾着脓液的利爪抓挠过?不,和这两者都毫无关系。答案要简单得多。尽管他不是个户外探险的专家,却有幸听闻过许多马尔科姆的冒险小故事,当然还有周雨的医学小故事。他对自己身上的症状已有模糊的认识,虽然没法确切地说出它的学名(也有可能它还从未被世人精准命名过),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怎样落入了圈套,那根本不在于如何小心留神吃喝,也不在于要避免被何种敌人袭击,只要活着他就注定会面对眼前的处境。因为他需要呼吸。
只要他还以生命的面貌行走于尘世之上,他的肉体还在以状似正常的机制运行,他就需要呼吸。而这里的空气环境对他有毒——也许根本都算不上是有毒,只不过氧气的浓度高了或者低了,被别的什么气体稀释了,氧气分压不足……他说不上来更多的科学道理了,不过他相信问题就出在这里。很久以前他就遇到过类似的状况了,只是那时他还没机会体会它的真正威力。他总是可以尝试逃到一个更安全更宜居的文明区域,或者直接穿上雅莱丽伽为他准备的防护服,以至于这问题竟然没有实际地困扰过他。
现在它真正地降临了。在一片广袤无边却又无处可逃的天地里,在一处半片布料都找不着的荒野上,充盈着整个世界里的空气拒绝接纳他这个外来生物,十分阴险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它虽然不如一池子通红的铁水来得绝望,却也令他无计可施。当他意识到问题时就已经太迟了,如今他只得躺在地上苟延残喘,在等待死亡降临时反思自己的这次错误。他是有机会更早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当那透明无色的火焰席卷大地时,他早就该想到此地的空气成分或许与他认知中的有所不同。这不是什么超出常理的魔法,只是些不太常见的焰色反应。
可是你提前想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在最后的昏沉中问自己。就算想明白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必须要从盆地中走出来,必须要在这不友善的世界里呼吸,然后就注定要中毒或窒息。他不可能先制造一件防护服,否则也不必走出来找一块布料了。既然如此,他似乎也谈不上是做错了什么。这条道路本身就要求他靠死亡来前进。一条真正的死亡之路。
关于呼吸与大气的思考到此就中断了。最后的时间里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有点奇特的欣快感,就像是人在微醺时的状态。紧接着黑暗里的无边噪声响起,将他从短暂的安宁中惊醒。他又从那片吵闹的幽冥中回来了。
他猛地从地面上坐起来,身体康健如常,仿佛只是从一场缺氧与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试着从自己的呼吸里分辨异样,但一切感觉都很正常,正常到他在丧失行动力前甚至不会想起自己还在呼吸。但这种平安无事不过是短时间内的幻觉,因为他的身体已恢复到了某个未受影响时的状态,又经得起新一轮的慢性死亡了。如今生命的倒计时正隐藏在他的血液与肺泡里,与他的心脏和脉搏同步跳动着。
罗彬瀚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确认自己失去意识前刻下的标记没搞错。要是现在他立刻原路折返,中途不做任何拖延,那么很有希望能在下一次死亡前赶回到盆地中。那里的空气是安全的……不,无关空气的成分,那个地方本身就是特别的,他一穿越隘谷,外界给他带来的损伤便消失了。那里是一个真正的魔境仙乡,可以容许人忘却一切伤痛,就连腐败的尸体都能活蹦乱跳。
如果他想要的是安全,现在折返就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其实他并没遭遇什么实质性的风险,只不过是略微吃了点苦头而已。就算他现在立刻跑回去,冲到山洞里把那东西痛骂一顿,事情也不会真正得到解决,完全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与精力。他仍然需要了解这个奇怪的外部世界,并且毫无疑问地需要靠死亡来铺路。万幸的是如今肉体的临时死亡对他来说十分廉价。间隔数小时才发生一次的死亡简直不能算是一种成本,它甚至还顺便解决了他在物资短缺上的困难。
他只考虑了几秒钟,接着就决定继续往前走,以免浪费了他先前数小时的跋涉。这回他也不再闲逛,而是专心致志地往一个方向前进,同时每隔百步就留下记号来表明方向。他尽量把标记留在坚固的石面上,碰到全是软沙土的地方就只好把标记留得更大更深,以免太快被风沙侵蚀。只要不被人为地清理,他估计这些标记至少在半个月内都不会消失。
荒凉的红砂地继续往远处延伸,像是永远也不会到达尽头。尽管他已尽可能快速行进,遇到平坦坚固的地形就小跑通过,并且在脚力和耐性上绝对比普通人强得多,可是双脚的速度极限就在那里。他猜想自己可能走出了四五十公里,对于单纯的户外运动来说也算挺惊人了,可如果从一张他老家学校里常用的世界地图上看,他移动的直线距离恐怕都没有一根牙签粗。这种估算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在大地上是多么渺小,要靠双脚来搞明白整个世界的面貌似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就像要让一只蚂蚁探索整个梨海市。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一只蚂蚁,即便有阴影之力的庇护,那也不过是只特别特别耐活的蚂蚁。
这种计算比例的念头是折磨的,但同时也有安慰的成分。由于他清楚自己走出去的路程在星球或板块尺度上的渺小,知道自己看见的地方很可能不及世界的万分之一,这数个小时内的单调风景才不至令人绝望。他几乎是毫无收获的。没有在陆地上看到任何动物,甚至都没有昆虫;植被的类型也非常有限,绝大多数都是那种他曾经焚烧过的黑草,要么就是长得非常相似的其他近亲品种。
每当发现新的植物时,他会停下来稍作观察,甚至摘上一小段塞进口袋里,等着拿回去和丘地周围的对比。他对这种粗浅的研究不抱太大的希望,只不过是在苦闷的旅途里找点能做的事。这些草在外界较为稀疏,很少构成他旅途的障碍,但他还是越来越厌恶它们。它们全都长得很丑陋,没有可供欣赏的色泽与姿态,质地又非常干枯坚硬,而且还有易燃的潜在危害。他甚至试过咀嚼它最末端最细嫩的草尖。这根本做不到。他完全是在啃一条塑料编织绳。毫无疑问这种植物无法拿来给他这样的生物食用,就算拿滚水煮上几个小时也不见得有好转。
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这些植物不是他能够食用的,那么到底什么样的物种能靠它维生呢?就连米菲都抱怨这种草的能量吸收效率很低,他很怀疑那些他认知里的食草动物,比如说牛羊,是否能在这种地方生存。而如果没有食草动物作为猎物,这里当然也不会有肉食性的生物,更不会有他经验认知里的“人”。
但他的经验是有限的,狭隘的,片面的。这既是事实也是他的自我安慰。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就算他和他经验里的物种不能消化这种草,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总会有它们自己的办法,或者单纯只是他的运气不好,没有找到适宜生命居住的区域。他现在正不幸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或麦克默多干燥谷,距离真正的文明地带尚有千里之遥。这并没有多么难办,反正撒哈拉沙漠最远的直径距离也不超过五千公里。他可以忍受这样的旅途。假如他每隔四个小时就得被这里的空气毒死一次,那也不过就是上百次的窒息循环,一场大半个月时间的苦痛之旅。既然死亡不是结束,这点代价是完全能够接受的,至少应该去试一试。而且他还可以拿自己的死亡次数来估算大致时间,如果在三百次死亡后他仍然没有看见任何有价值的新事物……好吧,那时他就应该考虑返回盆地了。他可能必须要回去休整一下精神,检查检查米菲和菲娜的生活情况,然后冲进山洞里辱骂那个把他送到这地方来的东西。
他的第二次途中暴毙如期到来。没有任何特别的濒死体验,也没有让他在这段路途中发现任何新的生命。然而确实有一样新鲜事物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就是天色在他临死前变黑了。在离开盆地大约八小时后,他迎来了这个陌生世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