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和殿的北嫣阁寝室内，步步锦槅扇窗尽数全开，窗外的阳光杨洒洒地透进屋内，为屋内增添了丝丝暖意。
床榻上传来如窗外细风般时而吹拂时而停止的轻吟声，伴随着细微的喘气是一张女子略微痛苦的面庞。
一道盈盈倩影急匆匆踏入北嫣阁的寝室大门，鹿复抬眸，门口站着一名女子，室外的暖黄光芒铺在她的身上，漾起了一圈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宛如裹着清风踏云而来飘逸神女。
只是她眼底盛满了焦虑，姣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霾。
鹿复似被什么刺了双目，他复又垂目，收敛住眼神，稍稍欠一欠身，低声道：“小徒儿，你来了。”
戚芫芃看了床榻上的阿四一眼，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道：“鹿先生，阿四情况如何？”
鹿复略一思忖，有些不忍把真实的情况说出，可隐瞒对事情并无任何好处，“得亏是先服用了百解丸，再加上用银针护住心脉，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为了让蜘蛛草在最短的时间内发作，服食了活血之物，只怕...福祸难料。”
戚芫芃心中的某处像被塞了一块石头，胸口闷得慌，“我看那许太医有点真本事在身，或许他能有什么法子。”她似乎是在对鹿复说，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鹿复神色一黯，缓声道：“照这样下去，阿四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内不能解毒，阿四性命忧矣，当时我就说，这个方法实在太冒险，阿四这丫头执拗如此，你也能答应，拿自己性命玩呢？”
戚芫芃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愕，“三天？竟是这么短的时间。有没其他法子？鹿先生，你的师父陆老怪有没相关的记载？”
当下戚芫芃心中不禁冒出丝丝后悔之意，她实在是太想趁这个机会一把把她们拔掉，纵然知道这也许会害了一条无辜的人命，仍旧心存几分侥幸。
鹿复拧紧了眉心，纵然自己心中也不能确定，嘴上却安慰道：“我要回去看看，再查查其他典籍。小徒儿，你别太忧心了，或者那许太医真有奇招。”
杜鹃和白鹭奉命向完颜煦和徒单太后禀报了昌德殿发生的事情经过，二人同时也来到北嫣阁。
知道阿四的情况不容乐观后，二人也是怏怏不乐，大家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难免有些许的感同身受。
杜鹃侧目看着戚芫芃有些倦怠的面容，心疼道：“娘娘，要不你先去歇息会，今日你也累坏了，阿四有我们轮流看守就行。”
白鹭同意地点点头，“杜鹃说得对，今日之后，还有许多后续的麻烦事需要娘娘去处理，娘娘要保重凤体才是。”
她们说得在理，今日才是真正的第一场战争，现在就垮掉了，如何面对之后林林总总的明争暗斗。
可真正躺在榻上的时候，却睡意全无，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今日之事。
就在前一日，当宴请完毕进宫进献的各人后，戚芫芃倏尔想起一件事。
论起来，前一世，对于当时戚芫芃来说是一件小事。
大概也是大婚之后几日，尚服局来报有一名叫阿四的绣娘失足掉井，被发现时已经在井中死去多时，尸首面容发胀，可怖之极，戚芫芃当时也没亲自去查看，就权当是意外处理。
而今细细一想，这可不是小事，早不失足晚不失足，偏偏这时候出了人命。
越想越不对劲，这里面似乎有什么关联，尔后立马宣来尚宫局段宫正，让她暗地把叫阿四的绣娘带到凤和殿，不能惊动尚服局的任何一个人。
段宫正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悄悄把阿四安全带至凤和殿。
“就算王后娘娘不找阿四，阿四也要求见娘娘！”
当阿四见到戚芫芃说的第一句话，便让戚芫芃知道前世阿四的死绝非意外。
果不其然，阿四撞见郭司制所行之事。
阿四这个人，年轻气盛，有胆识却欠火候，前一世正准备告发她们，竟走漏风声，反被杀人灭口。
这一世多亏戚芫芃反应及时，不仅救下阿四一命，还成为坐实韦怡与郭念罪名的有力证人。
只是...这一次兵行险着，要是令阿四就此殒命，往后余生的日子，戚芫芃只怕在无尽的自责中度过。
明明是想救阿四一命，可如今却让她落入另外的险境。
即便这一切都是阿四自愿的，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确是个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可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用自己的性命指证韦郭二人，说是愚蠢，可的确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阿四是男子，那实在是一名忠勇果敢之辈，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上位者用人，有时更多看重的是人的品行，一颗赤子之心有时比能力更为重要。
此事因戚芫芃而起，自责之感一直在萦绕她的心窝，她实在不能让如此纯良之人因为她而命丧黄泉，而让她害怕的是，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己最憎厌的那种人……
当戚芫芃睁开眼之时，窗外已经是暮色霭霭，上弦月携着数朵星辰在越发深黑的天宇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戚芫芃一阵茫然，脑袋昏昏沉沉，当她半坐而起时，赫然发现一双如深海般湛蓝的眼眸正凝视着她。
银色柔亮的发丝，发丝上的光泽比月亮的华光更美，无法言喻地动人，他穿着一身绸缎白袍，袍子十分轻盈，仿佛没有重量，袍子上的花纹十分复杂美丽，栩栩如生。
让他自带的清冷孤绝的气韵瞬间平添了几分潇洒。
“你怎么来了？”戚芫芃恍神中脱口而出，口气犹似熟悉不过的亲近之人。
完颜煦略一愣，旋即恢复如常，全无怪罪之意，温声道：“我来看看你。”
戚芫芃这才回过神来，定眼看着完颜煦，几日未见，竟是一张稍带疲顿的脸，下巴还带着刚冒出头的青黑胡渣。
戚芫芃下床正要行礼，完颜煦宽大的手掌扶住了她，“以后，只有我们俩，不要这些虚礼，”他顿了顿，垂下眼眸，带着一丝赧然低沉道：“...如寻常百姓的...夫妻便行...”
戚芫芃难得见到完颜煦露出腼腆的神色，觉得可爱无比，心如同瞬间绽放的花朵，毫无遮掩地被撩拨到极柔软之处，惹出阵阵的悸动。
她轻言软语说了声好，无比的乖巧，把脸别过一边，企图遮掩她此刻发烫的双颊。
完颜煦看着面前这玉腮微微泛红的女子，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攀上了嘴角，“听闻今日，你闹得动静不小。”
戚芫芃眨了眨那双秋水剪瞳般的双眸，柔糯地问道：“你...会怪我么？”
完颜煦忍不住轻笑一声，“我怪你作甚，怪你事情做得太精彩绝伦？”
戚芫芃怔了一瞬，随即娇嗔道：“你竟也有笑话人的时候！”
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完颜煦这轻松说笑的一面，戚芫芃从未见过，她不清楚，是因为前世从未用心关注过他，还是这一世，他才变得如此。
完颜煦敛起了面容，默然道：“既然决心做了，就不要后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之事只是开胃小菜而已，在日后的日子里，只会有过之而无及，你只需记得一点，勿忘初心。”
戚芫芃惆怅的心绪得到疗愈，漆黑的角落也被照亮，完颜煦的一席话彷如夏日里的一缕微风，又如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使人升起一股心安与温暖的力量。
戚芫芃手指扶着丝滑细腻的绸缎床面，“那我该如何处置好？”
完颜煦扬了扬头，目光落在戚芫芃的三千青丝如瀑布垂落脑后，没有丝带的束缚，显得有些凌乱，可与瞳孔相同的黑色映衬着肌肤更为白皙接近透明，平添了一丝野性之美，更加勾人心魄，“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你做主，我没意见。”
戚芫芃粲然一笑，“谢谢你的信任。”
那修长有力的手指随着话语声出现在戚芫芃的耳畔，轻缓地把她那几缕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耳蜗，冰与火的相抵相容霎那间掀起了激荡波涛，两人同时感到一股激流从足底扩展到全身。
葳蕤潋滟的气息在二人周围发酵升温，似乎有看不见的粘稠情丝避无可避地在二人的面上，身上，背后，双腿纠缠不已，勾着缠绕流转的思绪，令人坠入无边的绯色。
两人之间陷入良久的沉默，谁也不知道如何驱散萦绕在他们心头躁动的跳动。
最终，戚芫芃眼眸深深地低垂着，潮红的面上满是娇羞，她一手紧紧拧着身下床面，身子忸怩，呢喃软语道：“这几天，你辛苦了，看你一看疲惫，不如，早些...歇息...”
话到最后，声音细到连戚芫芃自己也听不见。
其实，戚芫芃真的很想知道完颜煦这几天不见人影，到底是干了什么，可之前他说让自己耐心等待，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只能压下心中的好奇。
完颜煦那冰蓝的眼珠子此刻全然没了冷冰的温度，化成了春天的日光照拂下的一池荡漾湖水，他嘴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大手温柔而缓慢地轻抚着她的头，宠溺像是在抚摸一只可爱的小猫，“好，我知道了，那你先起身吃了东西，别饿着了。”
未等戚芫芃反应，石默金对着门外唤道：“石默金。”
石默金从门外屈身进来，“君主有何吩咐。”
“让膳房做几道可口小菜送来凤和殿。”
石默金回了一声是，欠一欠就转身去安排。
戚芫芃眸光充满了疑惑，这是...要走的意思？
完颜煦见戚芫芃面色一片惘然，以为她还在刚醒来的迷糊中，淡淡一笑，“那行吧，你先躺着，我回延英殿了。”
说完一摆袍角，站立起身，朝门口走去。
戚芫芃口呆目钝了好一会，眼睁睁地看着完颜煦消失在寝室里。
心中忡怅，完颜煦，不留宿吗？这个大蠢蛋！
女子应该的矜持不能丢弃，可自己的暗示都这么明显了，以他的聪明才识竟然毫无察觉？
回想自己刚才的行径，顿觉羞赧到极点，慌忙把头钻进被褥内，独自懊悔，恨不得不再见人。
事与愿违，杜鹃此时来报，许太医来了。
戚芫芃连忙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叫上鹿复，一同前去。
白鹭已经将许太医带至北嫣阁，许太医在榻边正在为阿四把脉，一见到戚芫芃，上前行礼道：“微臣见过王后娘娘。”
“许太医，免礼吧。”
“娘娘，这是我刚刚写出来的方子，不瞒您说，这蜘蛛草的毒，微臣之前没有解过，但微臣知道常规的解毒法子是无法祛除蜘蛛草的毒性，所以微臣大胆尝试，准备以毒攻毒。”许太医说完递上方子，然后从自己药箱里拿起几包药材。
看来许太医把药都抓好了，一并拿来。
戚芫芃峨眉一挑，与一旁的鹿复对视了一眼，脸上没大波澜，“鹿复，马上拿去煎。”
许太医有些担忧道：“刚才微臣为阿四诊脉，脉象沉疴难起，虚浮小赤，情况不太好。微臣那一剂猛药下去，希望情况有所好转。”
戚芫芃神色一沉，“有任何需要注意的地方，你与我身边鹿复说就可以。”
许太医拱了拱手，便去厨房查看煎药的情况。
这一夜，戚芫芃在床榻上捶床捣枕，更换了好几种姿势也不甚舒适，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
最终也不知折腾了多久，才睡去。
戚芫芃做了一个梦。
梦中重回了大婚那一晚，完颜煦的轻挑，扯着牵连不断的回忆，缱绻旖旎，惹心中一片缠意绵绵。
画面一转，戚芫芃又见自己化身一朵鲜丽的牵牛花，把自己弯弯曲曲的柔茎缠绕在身旁的直挺竹竿上，不断地缠紧撕磨，高高地仰起粉红娇嫩的脸，迎着头顶温暖的日光，摇摆着身上如翠绿色衣裙般的叶子，在微风中娇媚地舞动着，摇曳着……
“啊！”戚芫芃大喊一声，猛然惊醒过来，吓得是一身冷汗！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如小鹿乱撞，几乎撞出胸膛，她使劲地左右拍打自己滚烫发热的双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戚芫芃唇干舌燥，翻起被褥冲下床榻，直奔圆桌，直接端起茶壶，含住壶嘴咕咚咕咚地猛灌几口水！
苍天啊！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不，这不是梦，是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