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远回家乡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情。
三羔的弟弟成了二流子。那个一直被三羔晚娘宠着的弟弟终于成了一个废物,果然是慈母多败儿。
小宁小时候看到很多次三羔晚娘恨不得把三羔打死,每次都吓得要死。
白白胖胖的三羔弟弟叫小喜,是晚娘亲生的,对于他娘,他可不是小喜,他大名黄宗喜,连祖宗都喜,可见他娘有多喜。他娘平时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他,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弟弟,三羔吃一点东西都要挨打,经常是什么都没做也要挨打,因为小喜他娘看到他就烦。
三羔性格随和,不在乎,庄上的人可看在眼里。虽然大家做不了什么,但背后不说她一点好话。最狠的话是,这个狠毒的晚娘一定会被亲生儿子害死!农村太多宠儿子反被虐待的事了,都是小时候放在嘴里怕化了,自家老了,儿子绝对不养,连饭都不给吃,被冻死饿死的也有。大家就期待着三羔晚娘老的一天。
但大家的愿望都落空了。
还没等到变老,三羔晚娘就死了。
然后三羔后爹也死了。
三羔的晚娘和后爹相继去世,都是胃癌。三羔后爹临死前不断问医生为啥都是胃癌,医生问了他们的生活习惯,说可能和他们家太喜欢吃油炸和腌的东西有关,生活好了,天天要炸肉炸鱼,腌黄瓜腌白菜腌萝卜是一天三顿的必备。还有三羔晚娘很懒,不收拾,不洗澡,就把脸弄干净点,幸好皮肤还挺白,无大碍,吃的就不行了,咸菜缸一年到头放在外面风吹雨淋,也不加盖,夏天都生满了一丛一丛的蛆,捞咸菜出来,洗洗一样吃,还有切菜的案板都几年不刷,中间一点是干净的,周围都长满了霉,整个图案正像观天之蛙的井口。其实就是小宁最怕的黄曲霉菌。
这个小喜弟弟本就没出息,先是啃老,不干活,后来亲爹亲娘死后连吃饭都懒得张嘴了。小宁回家时碰到过小喜两次,他像憨子华一样,满脸灰垢,弓着腰,30岁的人像50岁,看人一脸呆滞,看到她有点反应,但也就一闪,过去了。那神情像男版祥林嫂。
小宁都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他一张口会不会问下文曲星,人到底有没有魂灵的?
原来这弟弟是被其母的溺爱毁掉了,他一点也不想劳动,爹娘刚死后还出去打过工,换了几个工作都做不下去,就回家了。之后基本不怎么出门,不找活做也不种地,他二叔和奶奶爷爷帮忙种一点,收获了也给他粮食,如果就是为了活着,那些粮食真饿不死他。但他懒,懒到饿的时候连做饭都不想做。到最后甚至到了拿到嘴边都懒得嚼。
队长去看他,发现他就在堂屋里地上躺着,地上一堆一堆的屎,都是他拉的。虽然农村人经常把羊拴在屋里,与羊同睡,羊的屎尿肯定有气味,但还受得了,但三羔弟弟满屋子人屎的味道可谁也受不了,简直比几个月不打扫的公共厕所还臭,那看不见的尿四处飘散,空中弥漫着刺眼的氨味。队长赶紧退出来了,站在门口往里看。
三羔弟弟的身上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干屎。身边地上放着乡亲们给他的红薯玉米腊肉之类,他都动也不动,堂屋角落的大缸里还有很多小麦,他懒得做饭,最基本的吃都没动力了。小麦生吃实际更有营养,他年轻,应该能嚼得动,他也不想嚼了。
队长看着,问他,你小子还是不是人?
三羔弟弟没反应。
队长生气了,冒着生命危险冲进那片臭气中,踢了他一脚。
三羔弟弟一声不吭,就动了一下,又躺着不动了。
队长叹了口气,走了。
三羔也没办法。小喜看到三羔是有反应的,三羔一来,小喜就会动一下。三羔说:
兄的来,咱好好活着好不?起码得像个人样吧……
小喜翻个身,咕哝一句,眼睛里少有地射出一线光芒。
三羔知道这个弟弟在骂他:你不配!
三羔后爹和晚娘活着的时候,小喜最看不起三羔。小喜以前最爱在庄里人面前说三羔的一句话就是:没成色的货!天天就知道笑不叽叽的讨好全庄人!连看见狗都给个笑脸!看见俺娘那是狗都不如!
三羔倒不在乎。
后来,小喜在冬天里饿死了。
三羔没事,小喜却三十岁出头就死了。
三羔弟弟死的时候,身边就有很多吃的,乡亲们不冷血,自从他爹娘死后,都很可怜他,经常给他送点吃的,就放在门口,但他连伸手都不想了,就躺着。
小宁知道后,作为半个心理专家的她一下感觉到,三羔弟弟是一种依赖综合症。这是被极度溺爱的恶果,他本来吃喝拉撒都不用管,就是一个巨婴,但父母双亡,他的依赖失去,就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先是失去了自立能力,再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就像一只小狗,离了最疼爱它的主人就没法活下去。主人就是它的一切。
而三羔过得挺好,能干,脾气好,虽然晚娘对他很坏,但他人缘好,想做活就找得到工作,娶了媳妇后几年就把晚娘给他的小草屋改建成三间瓦房,现在经常出去苏州打工。
小宁后来想想,其实更可怕的是三羔。长期在晚娘残酷的虐待和歧视之下,不但没跨掉,还能始终笑脸相向,在生活中对别人也没人恨意,反而活得相当幸福。小宁可没那本事。她很想知道三羔脑子的情感区是不是异于常人,才能过滤掉所有的不良情绪,只留下了快乐。
小宁这次回家,姥姥说了一句。三羔后大大死的时候,妗子哭得死去活来。
这背后可是一个大茬。
是啥?小宁问。
姥姥过来,趴小宁耳朵上说,人家说的,三羔实际是他后爹亲生的!后爹其实是他亲爹!
小宁说,那、和妗子啥关系?
姥姥却卖个关子:想知道三羔亲妈是谁?看谁哭得最厉害!
小宁看看姥姥咧着大嘴恬笑的脸,突然想一脚踹在姥姥的老屁股上。
小宁想想姥姥刚才的话,突然反应过来,是妗子!
姥姥又咧着大嘴笑了,博士就是聪明,大妮真不穰!
小宁真的吃了一大惊。妗子居然是三羔后爹的情人,且三羔是妗子亲生的儿子!
世界真奇妙!
小宁想想小时候,也真想通了很多事情。妗子因为三羔骂过她很多次,妗子每次看到三羔晚娘打三羔都气得恨不得把三羔晚娘给吃了。每次小宁都感觉怪怪的,觉得妗子反应过度了。原来那真是她亲儿子。小宁又想起来,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她在地里割草,在较远的水塘边那块地,大晌午的,玉米已经长了一人高。她在边上割草,却听玉米地一阵乱响,却是妗子和三羔后爹走了出来。小宁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倒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她害怕妗子。现在想想,俩人在那么远的玉米地里干吗呢?自己把这件事记那么清楚,实际就是心中有个疑问。但当时被对妗子的恐惧压下了。
讲师时代的小宁已经看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但乍一听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妗子身上,还是感觉不可思议,想不到妗子也是情感丰富之人。其实也是,性本能从来都是人类最强大的动力,妗子再没文化也是个女人,也有更强的欲望。她也会选情人,三羔后爹的长相可不差,就是黑点,按城市的标准打扮下就是黑帅一枚,至少不比张涵予差,脸的上半部有施瓦辛格的影子。小宁却说:
妗子就那样?还敢那么横?
姥姥说,她就那德性,一辈子觉得别人欠她的,她再作都是天给她的便益。
俺舅知道吗?
有人说过,憨大孩有一回得住他了,给他骂架,就说您妗子和野男人在麦地里困觉,他不信,还给憨大孩打架。
俺舅也真是,妗子一进门,他就变了。活该他戴绿帽子!
姥姥哼了一声,他装知不道!您妗子在地里一看见三羔后爹就软成一堆,他是不愿信!不敢信!他连主都不敢信!一个说你妗子脸盘身段都还好,他舍不得,一个说像他说的,离了再娶个又得败光家里的钱,就这样吧!
小宁说,俺舅还是挺有心思的。
姥姥说,我也知道他不坏。就是怕老婆。也没法,你看这方圆几十里,有几个不被老婆摆置得服服帖帖的?
小宁哼了一声,我早这样说过你!
姥姥也哼了一声,就你能!
姥姥是她要一辈子记住的人。还有舅舅。
虽然舅舅因为妗子的挑唆和姥姥反目成仇,抢了姥姥的大半个院子,但她还是记着舅舅当年为她的学费努力地种菜卖菜的情景。是虚伪又恶毒的妗子改变了这些。虽然有妗子冷嘲热讽,舅也一直护着妗子,但需要为她凑钱的事舅舅还是做了。妗子对舅舅并不忠诚,嫁过来前就有情人,嫁过来之后就死作。舅也真是太没骨气了!
千冢替小宁发声,多年的男权社会的扭曲之下,很多女人真的是欠揍!
这个妗子的恶行似乎有天在看,小宁读博士时妗子就生了癌症,姥姥电话里告诉过小宁,小宁装不知道,她不想去看这样一个恶小人。小宁做讲师后几个月,妗子四十几岁就死掉了。这应该不是老天的惩罚,小宁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一点也不相信老天有什么眼,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命运都是自己作的。妗子是娘家有癌症病史,都是肝有问题,那么早死掉也正常。姥姥说,病重住院的时候,医生发现她虚报年龄,骨龄显示她已经快50岁了,她却一直告诉全庄人她43岁,妗子实际比舅大了七岁。舅知道后屁都没敢放一个,照样屁颠屁颠地花钱治病。恶人就是强。
后来舅舅又娶了一个,表面还挺好,开始时姥姥和周围邻居都夸:小亮命好,中年换妻,还娶了个通情达理的媳妇!
金圣叹不说吗,人生三大乐事之一,中年死老婆。这新老婆也是二婚,孩子归原夫家。大家都以为舅舅一家真的就能快乐地生活一辈子了,只过了不到一年,人们就发现舅舅反而比以前和亲戚们更远。再后来,人们更惊讶的是,那新妗子和她自己娘家也断绝了关系。两人居然有能耐跑到县城买了套房,过上了谁也不理的城里人的生活。听说是新妗子娘家拆迁,补了不少钱,新妗子以家穷为名又哭又闹又上吊,把钱全弄到自己手里,然后跑县城买房,然后直接和所有亲戚断绝了关系。按她那尿性,和姥姥这边断绝关系可以理解,因为穷啊,又帮不了她啥,她再有心眼子也没法从瘦狗身上刮多少油下来,但她亲戚那边据说不差,她最小,姐姐哥哥一个在城里开店,一个是大城市里某大石油企业的高管,平日都很宠她帮她,按说不该断——断了不就吃大亏了吗?但她就断了!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到处抱怨娘家人帮她太少,那么多钱,就不多给她点!特别是对她哥,她怨气最大:看吧,他自家就一年十几几十万的,还就一个闺女,赔钱的货,我有两个儿子,都跟我姓,是我传宗接代,一年给我十万八万算啥,他倒好,就过年给我两千,他好意思!这样的哥要了做啥!
好吧,小宁听得很开心。每个小人都有自己不容置疑的理由。
这样最好,小人也有鸿鹄之志,离姥姥远了最好,就不会祸害姥姥了。但第二任妗子很横,不在农村住了也不准人动她宅子,姥姥仍然被挤在一个角落。庄上人都明白,男人有一个好老婆太重要了。但大多数人都没有。
但没有问题,小宁也呆不久,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她本想给舅舅留下几千块钱,那第二任妗子这样一作,也就算了。而她此时的月工资也就几千块,她就给姥姥留了一万块,正好把要给舅舅的钱也全给姥姥了。她还打算等买了房子再接姥姥去上海。外爷爷早已不在了。爷爷也早已不在了。
她暗里感叹,还是女人的生命力强。
她突然想,这可能这就是她的天赋之一。总能不死。
就像宁儿所说,她就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鱼。
她是一条不必会游泳的鱼
千冢补记:
多少年以后,悄悄地成为小新娘的小宁回到家乡,姥姥家那只狸花猫已经离世。姥姥也不知道它死在了哪儿。姥姥说,它活得可够长了!它很老了后,牙都掉完了,天天只能喝点稀糊涂,有一天它就不见了……
小宁在麦秸垛旁边的花丛中哭了好一会。这个世界不会有它的坟,她无处祭拜。她只能在往日的田野边回忆往日的一切。
它是不是每天都等着小宁的到来才顽强地活了那么久?
绽放的花把狸花猫和她又连在了一起。
她仿佛又在田野里,抱着黑狸花猫,亲它的大毛脸。它的绿油油的眼睛一如翡翠般无言。
花儿要开了,傻猫,花儿要开了……
他走过来,颀长的身材。自然的短发,几丝发梢垂在额前。好赏心悦目。
她眼前又是一片美好。
花儿在悄悄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