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山东、南直隶治河总督潘季驯……任人唯亲,所举皆其乡党故旧……虚报工役,克扣河工口粮,侵吞钱粮物料……贪墨之巨,触目惊心……伏乞陛下明察,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朱祁镇逐字逐句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层层波澜。
潘季驯,那个在历史长卷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治水能臣,一生心血尽付黄河浊浪,身后清名如砥柱中流。他会贪?一个能把毕生都刻在堤坝上的名字,会是贪官?
荒谬!朱祁镇心底冷笑一声,这奏疏本身,就透着一股怪味。
“运河漕船络绎不绝,千里河道就是这个帝国的命脉,维系着京畿百万人口的米粮,输送着支撑九边军镇的真金白银。”
“这河道总督之位,掌管的岂止是泥沙与水?那是流淌的银河!工部、漕运衙门、沿河各布政司、府县……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贪婪的手,日夜盯着这块流淌着黄金的肥肉。”
“潘季驯这个位置,坐得太稳了,就挡了太多人的路,碍了太多人的发财的机会!”
想到这,朱祁镇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来人!”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侯宝的身影无声闪入,垂手肃立:“奴婢在。”
“去看看,徐恭离开京城没有?若没有,宣它立刻来见朕!”朱祁镇道。
“遵旨。”侯宝躬身,闪身离去。
一刻钟后,徐恭走进了殿内。
“臣徐恭,叩见陛下。”徐恭跪地叩首。
“那份奏折你看过了吗?”朱祁镇问道。
“皇上没说让臣看,臣不敢擅自翻阅!”徐恭道。
这话让说的让朱祁镇很是满意,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徐恭一身常服打扮,道:“你这是?”
“臣正准备出京前往河南,刚出家门就碰到了侯公公。”
“起来吧。”朱祁镇又指了指一旁的锦凳。
“看看这个。”朱祁镇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徐恭起身,趋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本奏折。
片刻后,
“皇上,”徐恭双手将奏折递还,声音依旧平稳,“工部吴尚书所劾,事涉河道钱粮巨万,若属实,那此事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朱祁镇终于抬眼,看向徐恭,“朕让你看的,是吴中弹劾的字句么?”
说着,他微微前倾身体:“朕让你看的是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味儿!是权力场上分赃不均、饿狼扑食的腥臊气!”
徐恭身子一滞,赶紧跪地道:“臣愚钝,请皇上责罚!”
朱祁镇冷笑一声,没有理会徐恭,继续说道:“潘季驯是不是清官,朕要你亲自去看!去听!去查!朕不要朝堂上那些嗡嗡作响的苍蝇声,朕要的是真相!是铁证!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东西!”
朱祁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这份奏折,还有你手里的那份!星夜兼程,给朕赶到开封府!交给潘季驯,朕要看看他的表情,听听他第一句话说什么!一个字,都不准漏!”
“去!”
“臣,领旨!”徐恭不敢迟疑,快速起身,退出了殿外。
半个时辰后,十余骑锦衣卫缇骑出了京城,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当徐恭一行风尘仆仆,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抵达开封府城外的黄河大堤时,眼前的景象瞬间让他惊呆了。
堤坝上,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影在暮色中晃动,如同蝼蚁般渺小。
热火朝天的工地、连绵不绝的号子、河水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堆积如山的砖石木料让徐恭颇为震撼。
堤坝高处,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他身泥泞,官袍的下摆被撕破了几处,沾满了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没有戴官帽,凌乱头发在风中飞舞。
此人正是皇帝钦命的总督潘季驯。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驻马在堤坝下方,看着和民夫一起干活的潘季驯。
直到夜色降临,民夫们渐渐散去,徐恭这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的校尉,大步踏上泥泞的堤岸。
“潘总督,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徐恭。”徐恭走上前,拱手道。
潘季驯正磕着鞋里的沙子,闻言猛地抬头。
当看清徐恭身上那标志性的飞鱼服时,他疲惫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骤然收缩,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呵呵呵,徐大人你怎么来这治河的工地上了?”潘季驯笑道。
徐恭没有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那份被体温捂得微温的奏折,递到潘季驯。
“潘总督,皇上命本官将此物亲手交予你。”
潘季驯的目光落在奏折上那工部专用的题本封皮上。他伸出那双手粗糙、布满口子和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奏折。
他翻开奏折,只看了开头几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古铜色的脸上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随即,巨大的痛苦和委屈如同眼前的滚滚黄河水一般。
“臣……臣……”潘季驯猛地抬起头,望向徐恭,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嘶吼,“臣冤枉啊!”
“皇上,臣潘季驯,可以对天发誓!对黄河发誓!若有半句虚言,贪墨一文治河钱粮,管教臣……管教臣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沉入这黄河泥沙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一个字吼出,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人!”几个浑身泥水的官吏惊呼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潘季驯,将他抬到了河堤下的草棚里。
“这位大人,潘大人为了赶工期,自己承包这片河堤,他已经…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这两天他只用了一顿饭啊,无论…无论如何,求您,求您……”
徐恭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晕死过去的潘季驯。
“本官只是奉旨前来问话!”徐恭扔下一句话,便坐在了一旁,一言不发。
众人一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锦衣卫的凶名,他们是听说过的,只要有锦衣卫的地方,定然没有好事。
一碗温热的米粥灌下,潘季驯这才醒了过来。
“潘总督,皇上要的不是誓言,是真相。奏折在此,字字句句,言之凿凿。总督大人若有自辩之词,不妨对本指挥使言明。本指挥使一定一字不差的禀报皇上。”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河工,又落回潘季驯身上,心中有些不忍:“此地风大,总督大人衣衫尽湿,莫要伤了贵体。不如……回衙署详谈?”
“好……好……”潘季驯声音嘶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请……请徐大人……移步衙署。”
说罢,他转向身边那个一脸忧色的老河工,苦笑一声道:“老李,秋汛将至,这里……交给你了,三天之内,所有条石必须铺设完毕!”
“大人放心!老汉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在秋汛前将所有条石铺好!”老李重重地捶了一下胸膛道。
潘季驯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堤下简陋的河督行辕走去。
所谓的河督行辕,不过是堤坝下方几排临时搭建的泥坯矮屋。
屋内陈设简陋到了极点,一张粗糙的木桌,几条长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测量河道的工具和卷起来的图纸。
墙壁上糊着的泥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粗糙的苇秆,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梁上,若不是门口竖着一块“河道总督衙门”的牌匾,任谁也看不出这就是一个三品朝廷大员办公的地方。
进了屋内,潘季驯脱下湿透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有些局促的搓着手道:“让徐大人见笑了。”
徐恭看着简陋不能在简陋的河道衙门,微微有些动容,但还是面如冷霜道:“潘大人,弹劾的奏折你看过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潘季驯苦笑一声道:“请徐大人稍作。”
徐恭看了看地上几个用木桩当做的凳子,皱了皱眉,还是坐了下去。
潘季驯走到木桌后,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用青灰色麻布包好的几卷厚厚的账册,重重地堆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上。账册的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沾着泥点和汗渍。
“徐大人,这是从去年开始至今所有的钱粮进出账册,请看!”。
“这是去年秋汛至今,河南段所有钱粮物料支取明细!每一笔都记录在册。从户部拨付的库银、工部调拨的杉木、条石、芦苇、麻绳,铁钉,到各府县征调的民夫口粮、盐菜银钱……支取人,用途,经手人,时间,地点……全部在此!下官亲自核查过不下三遍!”
昏黄的灯光下,账页上的字迹清晰而工整,墨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写成。
徐恭上前一步,俯身凑近查看了起来。他看得极快,目光锐利如刀,一行行扫过那些细密的数字和人名。
潘季驯站在一旁,手指在账册上快速移动:“……这一笔,开封段加固堤脚,用银三千七百两,条石一千二百方,杉木三百根……经手是管河同知张诚,物料由本地石场、木场供应,均有当地河工所保甲画押确认……银钱由布政司库吏支取,有库房签押……”
“……再看这一笔,归德府抢堵管涌险工,征调民夫三千,口粮每日糙米一升五合,盐菜钱十文……由归德知府衙门户房书办姜禄经手发放……这是当时民夫领粮按下的手印册……”
“还有!”潘季驯又翻开另一本更厚的卷宗,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单据、收条、画押凭证,纸张粗糙不一,字迹也各不相同,显得混乱而真实。
“这些,这是所有大宗物料采买的原始凭据!石料、木料、麻绳……每一张都有采买人、售卖方、保人、地方河工所小吏的签字画押!还有民夫工食银的发放记录,每一笔都有领款人的手印或画押!”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带着悲愤之情:“下官知道!河道上历来是肥缺!是块流油的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双手想伸进来捞一把,可下官不敢啊!皇上信我,用我,我怎敢、怎忍心去贪去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