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狠狠抽打着刑部大牢的铁门,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幽暗的通道深处齐声呜咽。
灰暗的牢房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牢房甬道的尽头,死囚牢中。
墙壁上嵌着的火把,火焰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撕扯得忽明忽灭,光影在粗粝的石墙上狂乱地舞动,如同鬼魅一般。
于谦倚坐在冰冷的墙角,单薄的囚衣根本抵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但他却浑然不觉。
瘦削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然而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火光下却亮得吓人。
沉重的脚镣早就磨破了脚踝,凝结的血痂在火光下呈现出暗沉的褐色。
一阵脚步声后,牢门上的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乱响。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狱卒提着灯笼,躬身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红铜暖手炉,步履轻盈,买着四方步,那华贵的玄狐毛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一层油润的光。
于谦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
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
王崇古在离于谦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慢条斯理地掀开了帽兜。
“于大人,”王崇古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他环顾了一下牢房的环境,轻蔑的笑道:“这天寒地冻的,委屈您了。”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笼中的猎物一般打量着于谦的狼狈,“啧啧,瞧瞧,这地方,岂是您这样的国之柱石该待的?”
于谦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着王崇古。
王崇古似乎很享受这无声的压迫感,他向前踱了一小步,暖手炉在掌心轻轻转动,声音压得更低:“于大人,您说您这是何苦呢?为那点虚名,把身家性命,还有这满门老小的性命都搭上……值得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于谦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眼中满是对他的不屑。
王崇古心中大怒,语气陡然转冷:“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您点个头,画个押,承认与瓦剌私下有些……嗯,不得已的往来……我王某人,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或许还能在皇上面前,为您求个情,保下您府上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如何?”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玄狐毛领几乎要触到于谦的囚衣,又道:“总好过……落个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下场吧?想想您那刚会叫‘爹爹’的小儿子,多可怜呐……”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于谦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匕首,瞬间刺破了王崇古刻意营造的氛围。
于谦扶着墙壁,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沉重的脚镣拖在石板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他的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但当他完全站直时,那瘦削的身形却陡然爆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凛然气度,仿佛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挺立崖边的孤松。
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虚弱和痛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到极点、近乎神圣的刚烈。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他目光如电,直刺王崇古眼底深处那点肮脏的得意。
“王崇古!”于谦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似有千钧之力,砸在冰冷的石壁上,嗡嗡回响,“收起你这套鬼蜮伎俩!我于谦一生行得正,立得直,无愧天地!!何惧尔等宵小构陷?!”
王崇古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暖手炉差点脱手。
于谦的声音又陡然拔高,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震得整个死囚牢都嗡嗡作响:
“通敌叛国?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于谦奉旨赈灾时,尔等鼠辈在何处?!我同九边将士供御外敌时,尔等鼠辈在何处?!我殚精竭虑为大明改革卫所制时,尔等鼠辈又在何处?!你们,是躲在金玉堆砌的暖阁里,算计着如何窃取权柄?!还是趴在鞑子的脚边,摇尾乞怜,出卖祖宗换几根骨头啃食?!”
王崇古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于谦:“你……你血口喷人!你……”
“血口喷人?”于谦厉声打断,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剖开王崇古的伪装,“尔等衣冠禽兽!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构陷忠良,结党营私,贪墨银钱,祸乱朝纲!我大明江山,多少边关将士的性命,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泪,就是填进了你们这些蠹虫的无底洞!”
说着,他向前猛地跨出一步,沉重的脚镣发出刺耳的巨响,身体虽被锁链束缚,那股冲天的气势却逼得王崇古又连连后退,脊背几乎撞上冰冷的牢门:“天日昭昭!尔等罪行,罄竹难书!我于谦今日身陷囹圄,不过一死而已!但尔等鼠辈,纵然今日得势,也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几个字,于谦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声音里饱含的浩然正气和凛冽杀机,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席卷了整个牢房。
王崇古那张因惊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此刻如同厉鬼一般。
“你……你……你这不知死活的老匹夫!”王崇古彻底撕下了那层虚伪的面纱,面孔扭曲,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凶光,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好!好!好得很!你骨头硬!我看你能硬到几时!五马分尸!你不是自诩粉身碎骨浑不怕吗,好,我要将你挫骨扬灰!让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方消我心头之恨!你给我等着!”
他猛地一甩袖袍,玄狐大氅带起一股腥风,对着身后噤若寒蝉的狱卒歇斯底里地咆哮:“锁门!给我锁死他!不准给一口水!一粒米!我要看着他活活饿死!冻死!”
狱卒们你看我我看你,颇有些为难:“大人,不给吃喝恐怕……”
“嗯?!”王崇古暴怒不已,今晚本想着来大牢里羞辱于谦一番,没想到却被于谦给一顿臭骂,此时他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到了狱卒身上。
“混账!他是通敌叛国的奸臣,他配吃我大明的米吗?他配喝我大明的水吗?”王崇古暴跳如雷。
“是是是,小人们谨遵大人之命!”牢头点头哈腰道。
“哼!”王崇古一甩袖子,走了。
沉重的牢门再次关上,牢房的阴影中,传来了于谦恣意的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于谦有一次走到光亮下,胸膛剧烈起伏,他仰头看着窗外肆虐的风雪,突然放声喊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在!人!间。
这首当年皇帝赠与他的诗,这些年里一直是他为人做事的准备,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冰冷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
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石壁和重重黑暗,投向那象征着皇权的方向。那里,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是决定他、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