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落霞山庄的喧嚣早已随着殷筱华的远遁而沉寂下来。
客舍内,灯花偶尔噼啪一声轻爆,映得床榻上唐潇苍白的脸颊也似明似暗。
凌飞宇守在床边,几乎未曾挪动过身形。他的视线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唐潇微蹙的眉心上,未有半分偏差。
烛光摇曳中,霍月婵的话犹在他的耳畔回响。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为之,“噬心蛊”同时也是一剂猛药,能够以毒攻毒地化解唐潇体内郁结不散的顽固旧疾,因祸得福地保她容颜无碍,根基无损。
然而,这蛊毒同时能够迷人心智。中蛊者会忘却心中最为挚爱之人,所有与之相关的情愫、记忆,尽皆抹去,如同从未存在。其余诸事,则不受影响。
凌飞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情绪甚是复杂。
他既是希望自己是唐潇心底深处最在意的人,又担心就此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落霞山庄的晨雾尚未散尽,凌飞宇守在唐潇床前已经整整一夜。烛火早已燃尽,窗间透进淡青色的天光,映在他疲惫却仍专注的面容上。
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
唐潇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是挣扎在梦境边缘。
凌飞宇立刻坐直身子,屏住呼吸地问道:“你醒了。”
初时,那眸子里是一片空蒙的迷雾,映着跳跃的烛光,却毫无焦点,茫然地扫过雕花床顶、素色纱帐,最后落在他脸上。
很快,她的视线变得清明,唇瓣轻启,声音带着沙哑道:“凌飞宇?”
凌飞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失落缠绕。她的眼神清澈,却太过平静,如同看着一个相识却并不亲近的故人,没了那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与依赖。
“是我。”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道:“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凌飞宇倾身想为她拢一拢被角,手指却在触及锦被边缘时顿住,怕这过于亲昵的举动惊扰了她。
唐潇轻轻摇头,试图撑坐起来。
她环顾四周,微微揉了揉仍有些钝痛之感的脑袋道:“我好像晕过去了?好像是......是......殷筱华?她是不是给我下毒了?凌将军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可这有些疏远的称呼表明她的记忆确实出现了断层,记得殷筱华,记得中毒之事,却唯独少了他。
凌飞宇温声答道:“你确实中了她的噬心蛊,但现在没事了。如今蛊毒已解,体内旧疾亦被蛊毒引发的药性冲和,只是......要完全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
“噬心蛊......”唐潇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见她与自己较劲,凌飞宇赶忙阻拦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刚醒,不宜太过劳累,有什么日后再说。”
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楚琇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唐潇醒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见凌飞宇的神情带着些伤感,联想起师父所言,心中已然猜到七八分,只轻轻将药碗放在桌上。
楚琇轻声问道:“感觉如何?”。
唐潇对她微微一笑道:“还好,只是有些疲惫。”
她转头看向凌飞宇不好意思地说道:“凌将军,我是不是耽误您了。”
唐潇此言也有送客之意,在她的视角里二人虽见过几面却没什么私交往来,他现在这般守在自己身边,着实有些奇怪。
一声“凌将军”,再次让凌飞宇的心沉入谷底。他记得上次唐潇这么称呼他,还是他在城楼上刚刚将她救出来,那时她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满是戒备与疏离。
楚琇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轻轻将药碗递到唐潇手中道:“你先把药喝了,这是师父特意为你准备的,对你的恢复有帮助。”
唐潇接过药碗,顺从地一饮而尽,然后看向楚琇道:“等我好些了,定然亲自前去拜谢。对了,我发现那些黑衣人......”
话音未落,她见凌飞宇还在一旁,兀自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凌飞宇心中不免有些酸涩,却强自扯出一抹笑,声音放得极轻道:“无妨,你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他像是在对唐潇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等。”
这句话轻飘飘的,也不知有几分落进如今唐潇的耳中。
随后,凌飞宇请辞道:“那我先回宫中复命,一切拜托洛姬。”
楚琇赶忙点了点头道:“凌大人放心,楚琇一定亲自送她回去。”
望着凌飞宇的背影,唐潇只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脑中却是空空一片。
与此同时,门外一直守着的林昊高声喊道:“姑娘既已无大碍,末将不便久留,还需尽快赶回大梁,向燕将军复命,就此别过。”
没等唐潇做出什么反应,林昊已率领一众轻装简行的精锐们齐齐离开。
“燕将军”三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唐潇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甚至连她都很难解释这是怎样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楚琇疑惑地问道:“燕将军?”
楚琇回答道:“大梁骁骑将军燕云易。”
唐潇点点头,轻声说道:“燕云易......是谁?他是你的朋友吗?”
只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琇望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搀扶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僵。
原来噬心蛊所抹去的,并非凌飞宇,而是燕云易!
——
秋白坊内,连翘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楚琇搀扶着唐潇回来,她立刻迎了上去,眼神中带着些许警惕。
唐潇笑着说道:“别看了,这是真的洛姬。”
闻言,连翘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楚琇致歉,随后急切地打量着唐潇,眼中满是担忧道:“小姐!你怎么样了?”
唐潇轻轻拍了拍连翘的手背道:“不妨事的,只是有些乏力。”
连翘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去,自责道:“都怪我,怎么就这么没脑子。得亏凌将军发现得早,他对您是真的好!”
闻言,唐潇赶忙捂住她的嘴打断道:“连翘,不得胡言!凌将军是什么身份,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当心羽林卫听见饶不了你。”
连翘一脸迷茫道:“您说什么呢,他不是您的......”
话音未落,楚琇打断道:“连翘,你去备些热水,她蛊毒刚清须得多休息。”
连翘不疑有他,赶忙依言照办,一边说道:“对对对。我就说,您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原本是去落霞山庄医病,气色反不如从前。”
唐潇由她扶着坐下,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情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惘然。说起来也怪,这次醒来之后,总觉得有些事记不真切。
脑海中偶尔有些陌生的片段闪过,可那些清秋苑中的过往似乎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从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至于历经艰辛改头换面来到南唐的始末,也随之遗忘的一干二净。
现在这个唐潇根本不记得沈亦清的存在,全然接受这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而去落霞山庄也只是为了体弱寻医,或寻访楚琇这个故友。
楚琇为她斟了杯热茶,指尖在杯沿微微停顿。她看着唐潇如今这般模样,心中滋味杂陈,却只安慰她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
唐潇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来,她随即拂去脑海中的杂念,回应道:“我现在就是秋白坊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板娘,能想些什么?”
她相信,该记得的终会记起来,无需强求。
随即,唐潇沉吟片刻,那双恢复了清澈的眸子看向楚琇,低声道:“对了,有个事情我想起来了。那些黑衣人的行事作风,像极了一个叫做洒金楼的组织。”
楚琇喃喃自语道:“洒金楼?”
唐潇道:“从前在大梁的时候见过,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出现。”
这群人所图深远,若当真与殷筱华联手,恐怕南唐早已被渗透了。
楚琇神色一凛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会让西陵阁彻查下去,立刻禀明楚王。”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唐潇回头望去,只见两男一女前后走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男子身形挺拔,正是落霞山庄庄主霍崇山的大弟子敖旭。跟在他身旁的女子身着水绿衣裙,气质温婉,是二弟子方茗。
还没等她招呼二人坐下,只见方茗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只见一个灵动的少女紧随其后跳进门来,约莫双十年华,一身鹅黄劲装,眼珠灵动地一转,先是在楚琇面上飞快扫过,继而才看向唐潇。
霍雨桐嗓音清脆,几步走到近前道:“唐姐姐,在这里见到我,惊不惊喜?”
唐潇属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不由得问道:“雨桐,你怎么在这里,霍庄主许你下山了?”
她是霍崇山的独女,自幼深得爱护,但生性洒脱,与父亲霍崇山老成持重的性子南辕北辙,少不得总是被严厉教诲。
闻言,霍雨桐极力掩饰,但还是难免有些支支吾吾道:“嗯......反正他眼下也不在山庄,姑姑说了算。”
显然,此番她是借着师兄师姐下山的机会,偷摸着跟过来的。
敖旭上前一步,对着唐潇抱拳一礼,沉稳开口道:“给唐姑娘添麻烦了。”
霍崇山虽不在山庄内,但第一时间知晓了师妹殷芸改头换面变成了殷筱华,并且连同外人进犯落霞山庄的事情。
他感念南唐禁卫军羽林卫在关键时刻的助力,因此破除不与朝堂有半分干系的先例,安排敖旭和方茗下山,助羽林卫一臂之力。
霍崇山思虑深远,一则是为了答谢凌飞宇在危难时纾困,另一则也是为了历练两个常年在山庄、不谙世事的徒弟。尤其是他寄予厚望的大徒弟敖旭,日后也是他所拟定的山庄继承人,甚至属意将独女霍雨桐嫁给他。
原本二人想在青碧城中投宿,可唐潇直言不必另费周折,秋白坊刚好有些空房间。得霍月婵授意,他们这才跟着唐潇来了这里。
唐潇挥挥手说道:“敖大哥这是哪里话,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霍雨桐适时说道:“就是就是,唐姐姐人这么好,才不会跟我们计较呢。”
望着她这副机灵的模样,唐潇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显然再要劝她回去,霍雨桐也不会听的,她只能和楚琇两相对视了一眼。
说话间,凌飞宇恰好走了进来,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唐潇身上。
他笑着说道:“还以为来错地方了,怎么这般热闹?”
敖旭抢先一步说道:“凌将军来的正好。庄主有命,着我与方师妹将山庄一些粗浅医术,与羽林卫的诸位同袍切磋传授,略尽绵力。”
他言语间恪守着江湖礼数,却也点明了此行缘由。落霞山庄素来超然于朝堂之外,此次承了羽林卫的人情,霍崇山此举,既是报恩,也未尝不是一种姿态。
方茗也微笑着向凌飞宇颔首致意,她性情温和,医术和武艺却并不在敖旭之下。
凌飞宇道:“求之不得!”
于是,几人顺理成章地坐下详谈,楚琇则已然心事忡忡地告辞,唐潇方才的话语对她来说分量不轻。
唐潇则一如往常地恬静坐在柜台后面,她自然没有注意到凌飞宇的眼神,更不知道他的私心:他只想用尽一切办法多些出现在她面前,离她更近一点。
唯有霍雨桐,挨着唐潇身旁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带着几分天真的娇俏道:“好姐姐,你知不知道楚王现在在哪里啊?”
唐潇目不转睛地盯着账册,几日不在秋白坊,她就知道以连翘文墨不通的心性,定是会记得错漏百出。
她随即不经意地问道:“楚王......夏泽?他此刻应该在王府吧?”
霍雨桐认真道:“可我方才路过楚王府,府里的管家说他此刻不在。”
唐潇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这样啊......我可能也不是很清楚。其实夏泽的事情你应该问洛姬,毕竟楚琇是他的宠姬。方才她刚走,你现在追出去应该也来得及。”
霍雨桐眼神隐约有些黯淡,嘟嘟囔囔道:“又是她......”
闻言,唐潇好奇问道:“雨桐,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楚王的事情?”
霍雨桐赶忙认真解释道:“哦,没......没什么。是我离庄时,爹爹让我代他向殿下问好。”
这话用来蒙蒙旁人就算了,唐潇可不会信。
霍雨桐明摆着是偷偷溜下山庄,何来霍庄主的交代?
唐潇低声问道:“你不会是......”
没等她说完,霍雨桐赶忙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
可这般欲盖弥彰的高声语,便是一旁正在谈论要事的几人也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