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我这里躲一躲是什么意思？”德拉克扛起收割捆好的一捆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田埂。
“没什么，这两天也没见着你，顺便来看看。”凌等闲干笑一声，心虚地岔开了话题：
“……你不怕尾巴尖的火点燃麦子吗？”
凌等闲视野模模糊糊，白发的德拉克在麦田里起伏，他趴在一边的椅子背上，眼上布已经拿了下来。
女孩也没打算追根问底，把收获放好，拍了拍肩膀。
“我的火焰是可以收起来的，尤其是这种场合。”拉芙希妮本来想吐槽两句他是不是明知故问，但是想起他眼睛不好，便无奈解释道。
“抱歉，大脑放空了问的问题有点弱智。”凌等闲说着又踌躇起来，实际上他不想表现得这么蠢，但是他越在意这点做事说话越是笨拙。
这可不好，温德米尔公爵让戴菲恩跟着自己恐怕不是让她学怎么犯蠢的。
这么想着他悄悄看了一眼跟着自己偷跑出来的戴菲恩，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还是下意识看了看她的反应。
后者倒也没看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凝望着远处参与收割的军人，带着温度的微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虽然没说话，但是看上去似乎很开心——但是某凌看不清。
拉芙希妮看到远处的老夫妻——这片农田的主人——在向她挥手，嘱咐了几句便去回应老人了，就她所说受两位老人照顾，在丰收季帮衬帮衬。
凌等闲不知道戴菲恩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既然没说什么，那应该还好——他如此乐观地想着。
“您在看我？”戴菲恩注意到了他的注视。
“啊，对，我有个问题想问……”
“请说。”戴菲恩礼貌道。
“你这两天跟着我不会觉得得不偿失么？”凌等闲歪歪头，“尤其是大家都在做有意义的事。”
“各司其职罢了，为受伤的‘英雄’作安保也不算得不偿失。”戴菲恩摇了摇头。
“做安保啊……咦，做安保吗？”凌等闲呆了呆。
戴菲恩也歪头：“你受伤了需要照看，妈——公爵大人让我跟着你仔细注意你行动来着。”
“呃，那是我会错意了？温德米尔问我有没有意向当老师来着……”
戴菲恩沉默片刻，想起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不由果断道：
“那确实有点得不偿失了。”
凌等闲感觉自己的什么东西中了一箭。
“恕我直言，你的生活有那么一点点……值得深思。”戴菲恩轻抚额头，虽然不是具象的事物，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忍直视，“接到命令之前我看到的是你和风暴突击队的队员接触亲密，第一天陪同时来接你的又是另外两个异性，今天第三天你迫于压力又带着我跑到了第三个新面孔的异性这里休息……”
“不能这样总结啊，”凌等闲为自己的名誉作出辩护，“你看，改成这样是不是就正常多了？生死与共的战友分别之后并不放心，拜托了物流公司的安保朋友和信使朋友接应，为了身体复健，又来找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闲谈、散步……是不是就正常了——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还有句话就叫答案写在谜面上。”戴菲恩非常清醒。
“那你想想要真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也是出现在我身边的女孩，不也是有原因的么。”凌等闲摊手。
戴菲恩沉默片刻，眸子微微动了动，耳朵耷拉了下来，露出难受的表情：“……我风评受害了。”
“……”
这小猫是不是不说话更可爱一点？
“白鸽。”拉芙希妮的声音提醒他自己的归来，随后像是起了点玩心，伸手摘了根麦穗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个，我只是看不清东西，有调皮的人拿东西在我眼前摆手晃我还是看得见的。”凌等闲无奈地笑了笑，“拉芙……嗯，现在该叫你‘苇草’更合适对吗？”
“你的话，称呼其实无所谓的，习惯的称呼不用改。”苇草闻言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罢手，手里的麦穗掉了个头用麦秆戳了戳他的脸，尽兴之后才提起正事：“对了，刚刚哈里恩夫妇说今晚又是篝火会，你现在能自由走动了，要一起来吗？”
“篝火会？庆祝丰收？”
苇草展颜一笑，凌等闲说得没错，她笑起来的确如阳光明媚，可惜凌等闲看不清：“对啊，这些天收获一轮比一轮喜人。围着篝火的时候唱歌的时候大家都格外慷慨、宽容……”
印证她曾经想象的画面，她又何尝不高兴。
凌等闲思索着，苇草注意到自己头发里有草叶碎片，伸手整理，他蓦地开口：“你姐姐也在吗？”
拉芙希妮动作一僵，心中的太阳被她摁进胸口，她把手按在发出火光的胸口上，目光微微闪烁，话语微微卡壳：“她……也许在吧，我和她，并不一起。”
凌等闲思索片刻，拉芙希妮也没再开口，看来她听见了刚才两人的对话，信息也就这么传递而来：
救你的不是我。
那她在顾虑什么吗？
凌等闲不知道，只是点了点头。
……
温暖的夜幕抱住了田野，明月睁开眼睛，伴随着薪柴几声清嗓似的咳嗽出几颗火星，几个词飘进麦草垛，节拍拉起火苗，炽热的篝火照亮了伤疤，伤疤上开出了鹅黄色的花。
凌等闲遮住了双目，防止烟熏，但身边人带来他看不见的热闹，戴菲恩也难得没如随同，风笛拉着他跑遍了每一个烤肉的篝火旁，焦味、甜味、腥味……百般交集，皆是风暴后的美味，他没有一次越俎代庖，哪怕有很多的厨子为这场欢乐添了不少遗憾。
不过，遗憾的是，遗憾也是欢乐的一部分。
风笛紧紧牵着他的手，直到第一首民谣响起，他听见玛尔德琳，便松开了菲奥娜的手，声音的浪潮中，他有些回避“英雄”这样的字眼。
“笛子，你去吧，我找地方歇会儿……被围住了恐怕就走不掉了。”风笛要找他的话一定能找到的。
瓦伊凡知道他的想法，没有强求，只是抱了抱他，叮嘱了几句。
凌等闲见过那些士兵，尤其是直接参与过那最后一场战斗的，态度和那些坐在桌前的人几乎天差地别，就像是他生来就是维多利亚人似的。
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恰巧成了“英雄”，等闲不想喘不过气。
乡野的歌声由混杂渐渐清晰，由几人变成集群，人群渐渐汇向最大的一团篝火，合唱，人人都甘做和声。
感受到一柱视线，他坐在了人少的一堆篝火旁的树下，半边面孔淹进夜色。
一道脚步声在他身边站定，静谧燃烧的火焰几乎贴到他肩膀上，他不用抬头、不用摘下眼罩也能察觉对方的嘴角的笑意。
“很有成就感吧？”爱布拉娜眼中映着火光，却露着些许嘲弄。
“……谢谢。”
“答非所问，这可不是礼貌的表现。”爱布拉娜对他没来由的话一点也不意外。
“明知故问也好不到哪去。”凌等闲也没特别客气，谢也是有原则地谢。
“我们算扯平，我也得谢你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照看拉芙希妮。”
“那是我和苇草的事，她应该不希望你插足。”
“你又怎么傲慢地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揣测？”
“很遗憾，我只是就事论事，如果冒犯了，我道歉。”凌等闲的身影如石塑，坚定不移。
“温德米尔想让戴菲恩看的是现在这样的你吧，可惜现在白鸽在那只小猫眼里的形象有点一言难尽吧。”
“……我真厉害。”
爱布拉娜歪头，这句话实在有点没厘头，她一时也没转过弯来。
“和你居然能说这么多话还心平气和。”
“哈。”爱布拉娜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如果还有什么话不如拿这个时间去和拉芙希妮多交流，上我这儿找乐子没什么意义。”凌等闲感受着远处晚会的热闹，想起那些拥抱白焰的魂灵，心里一道长河映亮万千魂影。
嘴角挂上了笑。
“所以我说你对我们之间的了解非常有限，并且态度如此傲慢——不过你的想法也不重要，这改变不了是非，何况……
“妹妹为数不多的朋友，还印证了她的期待……叩响死亡的大门，我也想知道，你对死亡的答案会不会有不一样。”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也怕死。”
“……”
“老生常谈的道理，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要去保护罢了。”凌等闲笑了笑，“失望吧？”
“并不。”爱布拉娜轻笑，“道理之所以只是道理，那是因为它存在于纸面，既然有实践它的人，或者说印证它的人，其本身就将成为它真正的延伸，生命和死亡，都是。”
“还有，并不是什么话都是能无视场合和拉芙希妮说的，比如……
“我能邀请你一起跳支舞吗？”
凌等闲感觉她似有所指，心中浮现不安，灼灼目光中，伴随着德克萨斯的到来，一场邀请被就此搁置。
随同的白狼目光灼灼，有一种叫做“兴趣”的东西从几人踏足维多利亚伊始，积攒到了现在，已经浓郁到无法忽视。
……
雄辩家又一次喝多了，不过出于习惯，他只是微醺，醉眼看篝火，他忽然觉得活得前所未有的充实。
如果人人如此、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维多利亚和塔拉又何尝不可融为一体——他的清醒时刻警醒，维多利亚和塔拉并非如此。
这个国家的人们或许能获得一夕欢愉与和谐，但附骨之蛆的无形“诅咒”终究会点燃矛盾——这诅咒从狮子夺取王冠的那一刻起便种下，至今无法抚平。
他搬弄是非之前知道是非，他颠倒黑白之前洞悉黑白，历史为他种下野心。
但这份野心在这场战争中被那道白色的烈焰焚去了，他曾经能以口舌雄辩豪取所需，那是因为他对脚下的国家无感。
而现在，那个“白鸽”保护他从战争中活下来了，他和这片土地用血连结在了一起，又或许还有感染了矿石病的缘故，他更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在没有认识白鸽之前，感染了矿石病他或许会选择自毁。
笑了笑，雄辩家又豪饮了一口装在木杯中的金色酒液，思索起了塔拉的未来。
阴影投在他脸上，他抬起头，发现是蔓德拉和赤铁近卫的“校官”。
“雄辩家，公爵大人要见你。”
蔓德拉眼神复杂，校官平静。
……
丰收季还在继续，但胸前伤势渐好的凌等闲等人却没什么理由继续逗留，罗德岛正式进入维多利亚境内，他们也该走了。
也许是各方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他们最后由温德米尔主动邀请，同她的军舰一道走。
凌等闲伸了个懒腰，他耳朵彻底好了，但是视力依旧还有不小的问题，不过总体确实是在好转，复查问题也不大，看来回舰上后还有一段时间能摸鱼。
陆续离开的不止他们，还有公爵们的军队，带着维多利亚这个秋天的第一批粮食，马不停蹄地奔向维多利亚各地——听说奥马尔和各位公爵的人脉关系发力了，他心情不错，这一季税收或许会宽松一些，这个冬天的千丰城领民日子应该会滋润许多。
但不知道为什么凌等闲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安。
他找不到缘由，无论怎么想，维多利亚都像是此间事了的样子……莫非，是留在千丰城的感染者军人的问题吗？但是军队背后是各个公爵，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喂，听说你在罗德岛上还带队伍——对我有兴趣没？”白狼笑眯眯道，德克萨斯和莫斯提马也不是天天都待在他身边，拉普兰德也开始恢复找他扯皮打闹的习惯了，最近凌等闲催她还剑了。
说起剑，凌等闲在战后和号角也见了几面，后者委婉谢绝了他想要赔偿的想法：“能断在战场上，是这把剑的荣誉。”
“我带的都是些小家伙，没你感兴趣的要素，还有，什么时候还我剑？”
“好东西，多借我玩几天呗。”
一声惊雷炸响，军舰上所有人都呼喝着紧急行动起来，凌等闲和拉普兰德也匆匆动身，在紧急出动却严谨有序的士兵队伍中，两人顺着人流涌到甲板上，干涩的风里，数公里外的火焰亮得刺眼，漆黑的浓烟毫无遮掩地在天空中攀升，那场景众人并不陌生。
源石脏弹。
像是心里不安的巨石终于落进湖中，但溅起的水冰凉入骨。
源石脏弹的落点，是千丰城。
……是的，除了温德米尔，所有公爵都准备了源石脏弹，而只有一名公爵，在血色战争中没有使用源石脏弹。
威灵顿的两条公告来得很快，权力层的无逻辑性和荒诞展露无遗。
“深池残部作乱，偷袭袭击了武装据点，夺取了武器控制权。请各势力对深池残部进行清剿。”
“今年是丰收年，纳斯尔纱存有余粮，可第一时间支援千丰城。”
然而，揭露一切荒诞的行动是，纳斯尔纱升起的红龙旗帜。
威灵顿对此没有任何解释。
“深池残部”的通缉令到了，为首的，是凌等闲认识的一个人。
雄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