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震不知道那天晚上付国安哭了多久,只是知道,那晚过后付国安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他带着徐老离开,驱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
透过后视镜,看到徐老在后座上安静地闭着眼睛。
他的脸上,没有年轻人那种报复之后的快意,也没有所谓的低沉。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脸上微微有些红润,没有来时的苍白,也没有在那么剧烈地咳嗽。
回到京城的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犹记得当年徐老从医院里假死跑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点。
那一切,现在想来就像是做梦一般的不真实,可是,看到外面的风摇晃着树,看着那来来往往似乎没有黑夜白天分别的车流,看着那些从酒吧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人……
所有这一切,又让他感觉到真实。
——
回到家,徐老坐到沙发上,让蒋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蒋震给徐老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面前。
热气从杯口轻轻飘出来,徐老指了指自己对面,“坐下吧。”
“……”蒋震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到了徐老对面。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徐老问。
蒋震听后,抬起头……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打在徐老的脸上,映出他眼角深刻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
听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的问话,蒋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往前倾了倾身,目光落在徐老的胸口——之前徐老总是忍不住咳嗽,今晚却异常平静,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多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润。
这该不会是人家说得回光返照吧?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您……是不是病得很厉害?之前听您说话,总带着咳意,今晚却没咳过。”
徐老低头喝了口白开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他轻轻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壁上摩挲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医生说,还有不到一个月。”
“……”蒋震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早就知道徐老身体不好,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想安慰,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在生死面前,任何“会好起来”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蒋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可声音还是微微发颤:“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徐老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人总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蒋震抬起头,看着徐老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忽然想起在西东的日子,徐老远程指导他布局,每次通话都要咳上好几声,却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病情。
那时候,徐老就已经在跟时间赛跑了吧?
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清算那些曾经害过他的人,也要为我蒋震扫清障碍。
“说实话,未来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蒋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压抑,坦诚地说:“曲老倒了,付国安也认罪了,西东的军火网络也清干净了……感觉所有事都落幕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现在尘埃落定,那种政治上的迷茫感又涌上来之后,当真会有种看不清方向的感觉。
“落幕?呵……咳咳咳咳!”徐老咳了几声之后,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低声说:“你的人生刚开始,怎么可能落幕?我带着你一路走到这一步,可不是想让你停在这里,你也不能停下来。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你要更谨慎地从政,一步都不能错。”
蒋震皱起眉头,“您说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现在我是华纪委副书记,也是副外长,这些身份接下来肯定要变……因为这些身份,都是为了让我去处理曲家和付国安的,现在尘埃落定,这些职务肯定会有变动。可是,看到官场如此多的现实之后,我总感觉自己像是飘在上面,没有安稳的感觉。”
“你要安稳 ,也必须安稳。”徐老说着,反问道:“从穆家倒台,到巩老出事,再到现在曲老认罪,你没发现他们的共同点吗?”
蒋震想了想,迟疑地说:“他们都有权有势,却都倒得快……是因为贪?”
“不止是贪。”徐老摇头,语气加重了几分,“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根基。穆家靠的是老一辈的余荫,巩老靠的是钻营来的关系,曲老靠背景已经死去——人要是没了根基,风一吹就倒。我当年倒台,也是因为根基不稳,只靠丈人那边的支持,一旦丈人失势,我就成了别人的靶子。”
蒋震愣住了,之前他只觉得那些人“厉害”,却没往“根基”上想。
这次的曲老,他的势力是靠威胁、利益捆绑来的,不是真正的“自己人”,一旦他失势,那些人只会树倒猢狲散。
“可他们已经坐到那么高的位置了……”蒋震还是有些不解,“就算没根基,也不该倒得这么快。”
“因为他们徒有其表。”徐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真正厉害的人,不会让别人轻易扳倒。有些人为什么能稳坐那么久?因为他有自己的人,在官场、在部队、在地方,都有信得过的人,这些人不是靠利益捆绑,是靠信任、靠恩情、靠共同的目标。”
他看向蒋震,眼神变得郑重起来:“你不一样,你年轻,现在就有了华纪委副书记的位置,还有西东特使的经历,这是别人没有的优势。你要做的,不是盯着更高的官位,而是慢慢建立自己的根基——在官场里,培养信得过的下属;在部队里,结交可靠的朋友,比如魏军猛,魏家这个关系要用心去维护。在地方上,留下能帮你说话的人脉。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不是为了搞小圈子,是为了让自己有‘退路’,有‘支撑’。”
“可是这样……很危险。”蒋震皱紧眉头,他知道搞“小圈子”是官场大忌,一旦被贴上“拉帮结派”的标签,后果不堪设想。
“危险?”徐老冷笑一声,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清醒,“你以为不这么做就安全了?如果你不做,那今天的曲老,就是明天的你。你没有自己的根基,没有能帮你的人,一旦有人想扳倒你,只需要一个罪名,一份假证据,就能让你万劫不复。你以为我让你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争权夺利?不是……我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能在这个官场里,真正做些有用的事。”
蒋震沉默了,徐老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之前对“官场”的认知。
原来所谓的“谨慎”,不是一味地低调,不是靠别人的庇护,而是靠自己建立起来的“支撑”。
曲老的倒台,就是因为他的“支撑”都是虚的,一戳就破。
落地灯的光依旧温暖,却照不进客厅里的沉默。
蒋震看着徐老苍白却坚定的脸,忽然明白,徐老是在帮他铺路,铺最后一次路——一条能在官场里站稳脚跟、不重蹈覆辙的路。
徐老见蒋震不说话,便知道蒋震这是听进去了。
便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了些,轻声说:“不要着急……要慢慢来。根基,不是一天两天能建立的,要靠时间,靠事情,靠真心。以后遇到拿不准的事,多想想穆家、巩老、曲老的下场,想想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蒋震抬起头,看着徐老,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您放心。”
徐老听后,笑了笑,没再说话。
只是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阳光般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给这盏即将燃尽的残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客厅里很静……
徐老闭着眼,呢喃似的说:“人这一辈子啊……志同道合的人,太少太少……走着走着,近的少,远的多呀……都走远了、走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