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之内,两种截然相反的法则正在激烈碰撞。
暗影施展的万物归简,其恐怖之处不在于破坏力,而在于熵增否定存在的本质。黑色光芒如潮水蔓延,所过之处,物质开始经历一场倒带的衰亡。
一旁的石桌最先崩溃。它不是碎裂,而是退行——从精心打磨的光滑桌面,退回到粗糙的石板,再退回到未经雕琢的原石,最终坍缩为一堆最基础的矿物微粒。矿物微粒继续分解,化学键断裂,原子结构简化,最终化为一片均匀的且无法定义材质的灰色粉尘。
同时,窑炉中的净世白炎疯狂摇曳。火焰本应是熵增的象征,但白炎是季老板以秘法提纯的有序之火,此刻却在黑光中剧烈挣扎。火焰的边缘开始“失活”,从跃动的光与热,退化为凝滞的光晕,再退化为纯粹的温度概念,最后连温度都消失了,那片空间只剩下“曾经有过热量”的记忆痕迹。
最可怕的是空间本身的变化。工坊的墙壁开始“扁平化”。原本立体的石壁,在黑光侵蚀下逐渐丧失厚度,变成一幅逼真的壁画,再变成粗糙的线条草图,最后化为墙面上一个淡淡的概念印记。三维空间向二维跌落,而二维又朝着一维简化。
季老板身处黑光中心,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他的“方寸囚笼”尚未完全成型,此刻在黑光的冲刷下剧烈颤抖。那些不断转化形态的囚笼栏杆,转化速度越来越慢,因为转化这个概念本身正在被简化。从“陶土-岩石-金属”的复杂循环,退化为“固体-固体”的单调变化,再退化为“物质-物质”的无意义重复。
更致命的是他自身。
季老板的双手最先出现异样。皮肤纹理开始变得模糊,指纹消失,毛孔闭合,最终双手变得像两件精致的陶器仿品,完美却毫无生命感。这种“简化”沿着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肌肉的纤维结构、血管的分支网络、神经的复杂连接,都在被强行“抹平细节”。
他的千年修为在疯狂抵抗。大地之力从脚下涌来,在他周身形成一层厚重的土黄色光茧。光茧内部,微观层面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一边是熵增之力要将他简化为最基础的碳氢氧元素堆砌;一边是大地之力不断重塑他的身体结构,修复被抹去的生命细节。
但熵增是无止境的。
暗影狂笑着,灰暗的面容在黑光映照下扭曲如恶鬼:“放弃吧!你创造的一切,我都能归简!你维持的秩序,我都能推向混沌!这就是夜墓城掌握的力量——宇宙的终极真理,万物终将走向的无序!”
季老板嘴角不断溢血,那是神识过度消耗的征兆。他维持着双手结印的姿势,艰难开口:“真理?你们……扭曲的……只是真理的一角……”
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
精血在空中不散,反而化作无数细小的金色符文,融入尚未成型的方寸囚笼。囚笼光芒大盛,那些栏杆的转化速度再度加快,甚至开始出现第四种、第五种形态——玉石、琉璃、晶石……他在强行增加“复杂性”,以对抗熵增的“简化”!
“没用的!”暗影嘶吼,全身黑色纹路爆发出刺目血光,“归简——第二重!”
黑光颜色骤变,从漆黑转为暗红。这一次,连“时间”的概念都被影响。
季老板骇然发现,自己刚刚喷出的那口精血,正在“倒流”回口中,不是实际意义的倒流,而是那口血“存在的时间线”在被修改。精血蕴含的生命力在迅速消散,符文结构在瓦解,最终,那口血变成了普通血液,再变成一滩红色液体,最后连颜色都褪去,化为无色无味的水滴,啪嗒落在地上。
时间熵增,将有序的时间进程搅乱、摊平、最终消除。
方寸囚笼开始崩溃。不是破碎,而是从未被构建成功。那些栏杆一根根消失,不是被摧毁,是它们存在的可能性被否定了。
季老板双膝一软,单膝跪地。他感觉到,自己千年来构筑的修为根基,正在被一层层剥离。第一重归简剥离物质细节,第二重归简剥离时间痕迹,如果再有三重、四重……他会被彻底归简为一团没有记忆、没有意识、甚至没有“存在过”证明的虚无。
暗影一步步走近,暗红的眼眸中满是快意:“结束了,老伙计。你的坚持、你的守护、你的那些可笑的情感……都将在熵增中化为乌有。而我,将取代你,成为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然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
工坊入口,石门轰然炸裂。不是被暴力破开,而是被冻结后化为齑粉。极致的寒意如海啸般涌入,瞬间将蔓延的暗红黑光逼退三丈。
寒渊站在门口,深蓝大氅无风自动。他冰晶化的右手抬起,掌心朝前,一个微小且绝对黑暗的点正在旋转,那是“归零”的雏形,此时比在龙魂煞域古战场时更加凝练,更加恐怖。
夏希灵紧随其后,她一眼看到跪地的季老板和逼近的暗影,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虽然神力未复,但她怀中的冰瓷蓝光杯自动飞出,悬浮于空,杯身绽放出柔和的冰蓝光华,那是心源火残留的力量,蕴含着至情至性的秩序法则。
“夜墓城的余孽?”寒渊的声音比万载玄冰更冷,“也配在此撒野?”
暗影脸色剧变。他能感觉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蓝衣男人,其力量本质与熵增完全相反,不是秩序对混沌,而是“绝对静止”对“无序运动”。更麻烦的是,那个冰瓷杯散发的波动,竟然隐隐克制熵增之力的侵蚀。
没有犹豫,暗影当机立断。他双手一合,周身暗红黑光急剧收缩,在身前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球体。球体表面,无数细小的面孔在哀嚎、扭曲、最终归于平静的虚无。
“熵增秘法——终末奇点!”
黑色球体射出,不是飞向寒渊或夏希灵,而是射向窑炉旁的养魂阵,他要毁掉禹的灵魂泥塑,让季老板数千年的准备功亏一篑。
“你敢!”季老板目眦欲裂,强行催动最后的神识,大地之力化作一只土黄巨手抓向黑球。
但黑球的速度超乎想象,它在空中划出一道违反物理规律的折线,绕过巨手,直扑养魂阵。
就在黑球即将击中泥塑的刹那,“凝。”寒渊只说了一个字。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黑球在空中凝滞,表面的哀嚎面孔定格。只见以黑球为中心,一层冰蓝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不是冻结,是停滞,将黑球内部所有的熵增运动、所有的规则变化、所有的存在趋势,全部强行停滞在此时此刻。
黑球变成了冰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再无动静。
暗影见状,骇然后退,他感觉到自己与那颗“终末奇点”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不是被破坏,而是被“暂停”在了某个时间切片里,永远无法抵达终末。
趁此间隙,季老板强提一口气,双手拍地:“大地秘法——岩棺封印!”
地面裂开,无数岩石如活物般涌起,瞬间将暗影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岩石棺椁。棺椁表面,密密麻麻的封印符文亮起,这是季老板以损耗三成神识为代价施展的临时封印,虽不能长久困住暗影,但足以争取时间。
岩棺剧烈震动,内部传来暗影疯狂的咆哮和撞击声,但一时无法破封。
眼见危机暂时解除,夏希灵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季老板,将一股温和的冰系神力渡入他体内。寒渊则走到岩棺前,冰晶右手按在棺壁上,一层更厚的坚冰覆盖而上,双重封印。
“季老板,这……这是怎么回事?”夏希灵看着棺中隐约可见的、与季老板一模一样的身影,满脸困惑。
季老板苦笑,在夏希灵搀扶下走到石凳旁坐下,调息片刻才缓缓开口:“他是我的暗面……或者说,是我的一部分。”
他闭了闭眼,声音中透着千年沧桑带来的疲惫与心酸:“灵塑转生诀,并非完美无缺。每一次转生,都是将灵魂、记忆、修为从旧躯壳剥离,植入新躯壳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将一幅复杂的刺绣拆线重绣,总会有丝线断裂、颜色混杂的风险。”
“前九次,我都成功了。虽然每次都有记忆磨损、人格微调,但大体上保持了我的完整性。”他睁开眼,看向剧烈震动的岩棺,“但第十次……也就是这具躯壳的转生,出了意外。”
季老板的讲述平静,却字字沉重:“那一日,我已在窑炉中烧制好新躯壳,布置好所有辅助阵法。灵魂剥离进行得很顺利,但在植入新躯壳的最后一刻,龙脊雪山突然发生了一场小型地脉暴动。地磁紊乱干扰了转生法阵,导致灵魂植入过程出现了……分流。”
“当时,我所有的负面情绪,包括对夜墓城屠城的千年仇恨、对幸存族人陆续死去的自责、对独自存活至今的孤独、甚至‘为何只有我活下来’的怨念……这些黑暗面,连同部分偏执的记忆,在那一瞬间被错误地剥离出来,却没有消散,而是附着在了转生法阵的副阵眼上。”
“当我完成转生,苏醒后才发现,副阵眼上凝聚出了一个影子。他有我全部的战斗经验、我所有的技艺知识,甚至共享我部分记忆,但他的人格……只剩下仇恨与偏执。他是我,又不是我。”
此时,岩棺中的撞击声更猛烈了,传出阵阵不似人的恐怖咆哮。
季老板继续道:“我本想将他净化回收,但他趁我转生后的虚弱期逃走了。此后数百年,他潜伏在暗处,有时会破坏我的计划,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帮助我……直到最近,我才确定,他很可能与夜墓城的某些邪灵达成了扭曲的合作。他想借助熵增之力,彻底取代我,成为唯一的季无涯。”
夏希灵听得心惊:“那他现在……”
“他被仇恨吞噬了。”季老板叹息,“他认为,我帮助禹和曦是愚蠢的,对抗夜墓城是自不量力的。他想要更有效率的复仇,或许是通过与邪灵合作获得力量,或许是别的什么极端手段。但无论如何,那已经偏离了我守护的初衷。”
寒渊突然开口:“他逃了。”
话音刚落,岩棺表面裂开无数细纹,暗红黑光从裂缝中渗出。紧接着,岩棺轰然炸裂,但内部空无一物,暗影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竟在金蝉脱壳,只留下一地碎石和逐渐消散的熵增气息。
“追不上的。”季老板摇头,“他与我同源,对大地之力的运用不逊于我,又有熵增秘法傍身,一心要逃,很难留下。”
夏希灵担忧道:“那他会不会去破坏我们的计划?比如干扰重铸禹前辈的身躯,或者……”
“一定会。”季老板神色十分凝重,“所以他刚才才会试图毁掉禹的灵魂泥塑。不过……”他看向寒渊,“有这位阁下在,暗影短时间内不敢再来。熵增虽强,但绝对零度的停滞之力,正好是它的克星。”
寒渊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夏希灵身上。
夏希灵会意,连忙从怀中取出两件物品,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青空胶,一截暗金色的龙脊木枝干。她将物品递给季老板:“季老板,这是千幻青空胶和不朽龙脊木。我们在寻找时,遇到了夜墓城的吞噬雕像和诅咒雕像,它们也在收集这些材料。”
季老板接过材料,仔细检查后脸色更加难看:“果然……我早该想到。千幻青空胶能稳定空间结构,不朽龙脊木蕴含生命本源,这些都是构建‘万质熵灭归冥大阵’阵基的关键材料。夜墓城也在搜集,说明大阵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
他看向夏希灵,忽然注意到她腰间悬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冰棺:“这是……”
夏希灵神情顿时悲痛,她小心翼翼取下冰棺,捧在掌心:“这是我哥哥……他为了救我,施展了永恒冰棺禁术……”
季老板眉头一皱,接过冰棺,神识探入。片刻后,他眉头紧锁:“永恒冰棺……这是将自身存在‘概念化’的至高禁术。施术者以生命为代价,化作绝对封印,理论上无解。但……”
他仔细感应冰棺内部结构,眼中渐渐亮起光芒:“不对。这不是完整的永恒冰棺。真正的永恒冰棺,施术者会彻底化为‘封印法则’的一部分,再无逆转可能。但这具冰棺内部,夏少侠的生命印记虽然微弱,却依然完整,他的意识只是被冻结,而非转化。”
夏希灵急切道:“季老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夏少侠可能无意中触发了永恒冰棺的‘变式’。”季老板沉吟道,“这种禁术流传数千年,历代修炼者或许做过改良。夏少侠施展的版本,可能牺牲了部分封印强度,换取了可逆性。”
他指着冰棺表面的纹路:“你们看这些符文,核心处有几处微小的断裂和重连。这不是施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像是故意留下‘后门’。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北星冰湖某位先辈改良后的版本,专门用于绝境下的假死脱身。”
寒渊眼神微动,显然被说中了。
季老板继续分析:“既然是禁术,必然有缺陷,就像我的灵塑转生诀一样。只要找到破绽,理论上就能逆转这个过程,让夏少侠返本归元。我的设想是……”
他走到窑炉旁,指着净世白炎:“首先,用净世白炎缓慢灼烧冰棺表层。这不是要融化冰棺,而是利用白炎净化万质的特性,剥离附着在冰棺上的‘自我牺牲诅咒’。这一步必须极慢,稍有不慎就会伤及夏少侠的本源。”
“然后,”他看向夏希灵怀中的冰瓷杯,“需要心源火的至情至性之力。情感是混沌中诞生的秩序,正好能对冲禁术的绝对冰冷。将心源火之力化为无数细小的能量光粒,配合几种温养神魂的天地宝材,比如我收藏的温魂玉髓、九转还魂草精华,将这些光粒缓缓注入少主身体,从微观层面修复被冻结的器官和组织。”
“最后一步最关键。”季老板神色严肃,“需要有人以强大的神识,精准激活少主被冻结的神魂。这就像在绝对黑暗中点燃一盏灯,不能太急,否则会灼伤神魂;也不能太缓,否则意识会彻底沉沦。而且,点燃的‘引子’最好是至亲之人的神魂共鸣……”
他看向夏希灵:“你可以做到。你们兄妹血脉同源,神魂天生共鸣,你是最合适的‘引火人’。”
夏希灵眼中燃起希望,正要开口。
“不行。”寒渊突然打断。
他走到季老板面前,冰蓝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季先生的分析或许正确,但少主安危事关北星冰湖传承,甚至可能影响整个北域局势。这等大事,我做不了主,必须返回冰域圣殿,由圣主亲自定夺。”
他看向夏希灵,语气不容置疑:“小姐,你应该明白。圣主闭关前特意嘱咐,若有大事,必须等他出关。况且,永恒冰棺是冰族最高禁术,解法必然藏在冰湖秘典深处,外人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以完全洞悉其中奥秘。”
季老板沉默片刻,点头:“阁下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我可否随二位一同前往北星冰湖?我对禁术、封印、转生之道钻研千年,或许能提供一些参考。而且……”
他望向西方,夜墓城的方向:“禹的身躯暂时无法重铸,材料不齐,只能让他的神魂继续待在养魂阵中温养。但我很担心,夜墓城四处搜集天地奇珍,万质熵灭归冥大阵……恐怕离开启不远了。”
寒渊皱眉:“此阵究竟有何影响?”
季老板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根据我这千年的研究,此阵一旦完全启动,会制造一个覆盖整个西陲的‘绝对熵增领域’。领域内,时间流速会逐渐趋近无限快,这不是加速,是‘时间本身被摊平’。物质会从复杂结构迅速衰变为简单状态,生命会从高等智慧退化为单细胞,再退化为无机物。最终,领域内的一切,都会归于最基础的粒子汤,连记忆、历史、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抹去。”
“那还只是第一阶段。”他补充道,“第二阶段,阵法会以这个绝对无序的领域为核心,像瘟疫般向外扩散。据我从我的暗面记忆里读取的信息,上古时期曾有类似阵法在某个小世界启动,三百年后,那个世界彻底化为一片没有时间、没有物质、没有能量的……‘无’。”
寒渊脸色终于变了。
沉默良久,他缓缓道:“开天派的杨开泰……倒是和我们北星冰湖有些交情。我可以先去开天派,让他们出手干扰夜墓城的搜集行动,至少拖延大阵开启的时间。”
季老板眼睛一亮:“开天派若肯出手,确实能争取时间。但阁下要小心,开天派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夜墓城渗透多年,恐怕早有内应。”
“我知道。”寒渊点头,看向夏希灵,“小姐,你带季先生先回北星冰湖。我去开天派走一趟,最多三日便回。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冰湖范围。”
夏希灵重重点头:“寒渊叔叔,小心。”
寒渊不再多言,身形化作一道冰蓝流光,破开工坊顶部的岩层,消失在天际。
季老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道:“绝对零度……熵增克星……或许,这就是转机。”
他转身,开始快速收拾工坊内的关键物品,包括养魂阵中的禹之泥塑、各种珍稀材料、数件传承古器。夏希灵在一旁帮忙,将千幻青空胶和不朽龙脊木小心封装。
一炷香后,两人准备完毕。
季老板最后看了一眼这处他经营了三百年的秘密工坊,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化为坚定。他双手按在窑炉上,大地之力涌动,整个工坊开始缓缓下沉,最终完全没入山体,不留一丝痕迹。
“走吧。”他转身,“去北星冰湖。希望还来得及,阻止那场万物归无的终末。”
夏希灵抱紧怀中的冰棺,望向北方。
哥哥,等我。
风雪尽头,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