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映得洪承畴脸上皱纹愈发深邃,如同刀刻斧凿。
他缓缓放下捋须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慎重:
“皇上,老臣还有一言,虽不中听,却是肺腑之见,关乎我大清长远安稳。”
玄烨神色一正,身体微微前倾:
“仲父但讲无妨,朕洗耳恭听。”
洪承畴目光如幽潭,直视玄烨年轻却已显深沉的眼眸:
“皇上欲借机收权,整顿武备,重用绿营,此乃正途。”
“然,过犹不及。”
“绿营之势,可扶,却不可使其独大;”
“八旗虽衰,却不可使其彻底倾颓,沦为摆设。”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在寂静的殿中沉淀片刻,才继续道:
“治国如驭马,单缰易偏,双辔方稳。”
“绿营是皇上手中的新缰,可驱驰,可制衡旧骑。”
“但八旗,终究是我大清立国的‘旧缰’。”
“若这根彻底断了,人心就真的散了,皇上坐在龙椅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洪承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段时日,皇上扶持绿营、任用中原大臣以收权柄的同时,也必须着力扶持八旗。
“尤其是挑选那些忠于皇上、有才干、可塑造的年轻旗人,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兵权,让他们立下功劳,重新在八旗内部树立起效忠皇上的新山头。”
“要让八旗虽受重创,骨架仍在,元气渐复,且这复生的八旗,必须是皇上能牢牢掌控的八旗。”
“唯有如此,绿营与八旗,方能形成均衡之势,相互牵制,又都依赖于皇上的裁断与恩典。”
“皇上的位置,方能如磐石稳固,高枕无忧。此乃……制衡之道,亦是帝王心术之要。”
听完洪承畴这番分析,玄烨先是一怔,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在空旷隐秘的偏殿中回荡,少了几分天子的矜持,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畅快,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的狡黠。
“哈哈哈……好一个制衡之道!”
玄烨笑罢,眼中光彩熠熠。
“仲父啊仲父,您说的这些,朕岂会不知?”
“莫要忘了,这些帝王权衡、朝堂制衡的道理,可是您早在朕启蒙之时,就借着讲史论策,一点一滴教给朕的。”
“朕虽年幼登基,这些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可半点不少。”
他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话语从容不迫:
“八旗这边,朕心中早有计较。”
“年羹尧如虎,福康安如狼。”
“狼可撕咬不臣,虎可震慑群伦。
“有他二人在八旗中崛起,与绿营的曾、岳等人分庭抗礼,相互制衡。”
“朕也稍稍能够放心。”
洪承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了些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赞许,甚至有一丝“孺子可教”的感慨。
他深深一揖:
“皇上天纵英明,思虑之周详,远在老臣预料之上。”
“如此布局,八旗可存可控,绿营可用可制,朝局遂安,大清国本可固。”
“老臣……再无虑矣。”
玄烨上前,再次亲手扶起洪承畴,这一次,两人的目光交汇,少了方才表演的悲戚,多了几分默契与深沉。
“既定了大略,便需行细事。”
玄烨回到座前,手指蘸了点凉透的茶水,在光亮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划动,
“当务之急,是扫清障碍。”
“多铎,还有那几个仗着资历、手握残存牛录,对朕阳奉阴违的老旗主。”
洪承畴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属于老练政客的冰冷:
“多铎王爷刚愎自用,性情暴烈,有勇而乏大谋。”
“皇上不必急于动手,反而可先示以优容,加其虚衔,稳住他。”
“自当年皇太极陨落后,多铎便一蹶不振,无需太过担忧。”
“至于其他几位老旗主。”
“他们根系虽深,但此番折了老本,正是肉痛心虚之时。”
“皇上可双管齐下:一面以朝廷名义,厚加抚恤其族中阵亡者,赏赐金帛田宅,示以恩宠,安抚其心;”
“另一面,则可借着整顿残部、统一防务的名义,以岳钟琪、年羹尧等‘知兵善战’之将,逐步接管他们手中兵马。”
“他们若反抗,便是不顾大局;”
“若顺从,则兵权渐失。”
玄烨听得连连点头。
烛台上的蜡烛不知不觉又短了半截。
窗外深沉的夜色,渐渐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
殿中密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玄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明亮锐利。
他看向洪承畴:
“今日与仲父一席话,朕心中豁然开朗。具体细则,朕会命心腹细化为条陈,再请仲父参详。”
洪承畴躬身:
“老臣必当竭尽绵薄。”
玄烨整了整身上略有些褶皱的常服走到殿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微凉的晨风立刻灌入,吹得烛火猛地摇曳。
殿外庭院中,一个身影正靠着廊柱,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正是韦小宝。
玄烨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走了过去。
“小宝。”
韦小宝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连忙小跑过来,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与机灵的笑容:
“皇上。”
“回宫。”
玄烨简短吩咐,迈步走出。
“嗻!”
韦小宝连忙跟上,殷勤地为玄烨披上一件早就备好的薄绒披风,嘴里小声嘀咕着。
“皇上您保重龙体……”
玄烨不再言语,向着自己的寝宫方向走去。
韦小宝落后半步跟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