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正好对上了李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深潭一般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诧异,没有探究,平静得仿佛早已料到李恪会投来这一瞥。
实际上,在李恪到达城门口后,李靖就一直默默留意李恪的一举一动。
见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只盯着官道等太子,反而悄悄观察各道府兵,眼底还藏着琢磨的神色,李靖心里便多了几分认可。
其实,认真地说起来,李靖对李恪的观感颇为复杂。
即对他复杂的身份、地位,以及现在手握的权柄和军事政治才华,有着审慎的评估。
但内心深处,又带着几分就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期许和欣赏。
对于,这位出生于前隋官宦之家,善于用兵,长于谋略的军事家来说。
今年的他,已经四十七岁了。
这个年纪,在平均寿命不高的古代,尤其是在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中,已算得上是步入晚年。
尤其是他亲眼见证过前隋的崩塌,亲身参与过大唐的缔造。
大半生都在征伐与朝堂的惊涛骇浪中沉浮的他,数十年的岁月,早已将他打磨得沉稳如山,洞明世事。
因此,心里更多的是对“传承”的牵挂。
前些年,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的实战经验,这些年他写出了一本《李卫公兵法》。
而后,又开始编撰一本新的兵法,名为《六军镜》。
此书不同于以往只重战阵厮杀的兵书。
他欲将自己对大军团调度、后勤统筹、乃至军政配合的毕生心得尽数着录其中。
只不过这本书涉及到政理、征将、观试、训将、械将、候望、伺风、观云、占气、察鸟兽、闲习、殊任、营忌、觇敌、克敌、遁甲等诸多内容。
虽说现在才刚刚撰写不到一半,但有时候也想找一个人传承下去。
但他所编撰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一旦学会之后。
若是遇到心术不正者,或用之不当者,轻则损兵折将,重则祸乱江山。
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因此,这传承者的选择,便成了比着书立说更艰,也更需要慎重决定的事情。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聪慧的学生,更是要一个拥有坚韧心性、胸怀天下、且对天下百姓的继任者。
当然了,也需要一个聪明人。
要有足够的智慧,来支撑,不然无法理解他兵法中的精妙,那也是白搭。
这些年李靖也暗中观察过不少将领,要么过于刚猛少了些谋略,
要么精通政理却不懂实战。
始终没找到能全然承接他这份心血的人。
然而李恪此子,虽然说自朔方崭露头角以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都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于寻常宗室子弟的格局与锐气。
于军事方面领军打仗的才能,更是远远高出寻常宗室。
甚至在李靖看来,也已经超越了军中许多以智谋着称的将领。
朔方之战中,他不仅展现了冲锋陷阵的勇武,更在战局关键处,设伏、诱敌、示弱、反击,种种手段信手拈来,环环相扣,将突厥援兵诱入绝境。
其用兵之灵动诡谲,对战机把握之精准,倒也让李靖看到了成为名将的潜质。
只是,如今仅仅只是这样,倒也无法完全让李靖另眼相待。
毕竟,这时候,名将辈出,柴绍、侯君集、薛万彻、苏定方、李道宗这些人虽说已经接近中年。
但论起实战经验和战功,个个都在李恪之上。
所以,真正打动李靖这位身经百战、见惯风浪的军事家的,还是李恪这一次的奇袭定襄城。
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其实乃是作为后来者的李恪,剽窃了他的作战计划的李靖。
甚至对李恪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复杂情绪。
在李靖看来,这奇袭定襄城的计策,既需精准拿捏敌方认为,唐军绝无可能在这样严寒大雪、哈气成冰的极端天长途奔袭的心理。
又必须克服路径难辨,极容易迷路,还要在敌军腹地达成绝对的隐蔽与突然性,这些艰难条件。
这其中任何一环出现疏漏,都将是功亏一篑的结局。
然而李恪不仅精准地把握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更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
他率领精锐轻骑,顶着凛冽暴雪。
在突厥人认为最不可能出现唐军的时节与路线上,完成了一次堪称教科书般的长途奇袭。
这份胆魄,这份对天时、地利、人心的综合运用。
在他这个年纪就敢行此险招,并且还能将各个环节都处理得如此周密老辣。
这份器量与才能,就连他李靖也暗暗佩服。
虽然说,这奇袭之策与自己的构想一模一样。
但他从有这个想法,到领兵出发,几乎没有与任何人透露过。
就连他的前锋官苏定方,也是在出发的前一刻,才得知具体的作战目标,且对全盘计划知之不详。
可李恪却还早他一步,还偏偏就做成了。
而且做得干净利落,成功拿下了定襄城,心中竟生出几分 “吾道不孤” 的欣慰。
这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契合,让李靖素来古井无波的心境,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此刻,见他连等待迎驾的间隙,都在细心观察各地府兵的风貌。
李靖心中那点期许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分。
觉得李恪心有韬略,眼有山河。
若加以历练,或真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而非仅仅是一个安享富贵的亲王。
只是……一想到李世民、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皇位之争。
再想到太子与魏王,李靖目光微凝,将这份思绪悄然压下。
他决定还是再看看再说。
虽说他今年已经四十有七,但现在还开得了五石大弓,骑得了烈马,舞得动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长槊。尚能饭,倒也还等得动。
他还有时间,仔细看清楚李恪究竟是不是他需要的那块璞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