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武关道,山势就渐渐变得险峻起来。
也更加难走了。
蔡瑁推了推往下滑的兜鍪,擦了擦汗。
他年岁不小了,走这种山路,体力消耗极大,要不是他多少还有点武将底子,说不得当下心脏都快跳炸而亡!
别小看高度差,就算是五岳之中最矮的个头,都可以让缺乏锻炼的家伙半路就像是要断气了一般。
『歇……歇一会……』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蔡瑁依旧忍不住出声,让队伍再次停留下来。
这里没有路,官道上有曹军把守,他们需要绕过这一段。
蔡瑁撑着腰,靠在山石上,一边喘息着,一边看着自己走过的这条几乎是分辨不出的小径,不管是来的那头,还是去的那边,蜿蜒着,没入浓密的原始森林。
左右都是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难啊!
尤其是中年之后『再创业』……
『呼……呼……』蔡瑁张着嘴,艰难的呼吸着。
狼狈么?
就像是劳作一生,一身伤痛,明明再过两年要退休了,结果被告知还要再等几年的那种狼狈。
要是没有斐曹相争,说不得现在蔡瑁就可以享受『退休生活』了……
哦,应该是『离休』。
毕竟在荆州工作的那些年,在投了曹操之后,在曹操的首肯之下,也就算是『视同』了。
可现在,一场空啊!
蔡瑁紧了紧身上略显歪斜的衣甲,稍微缓了一点气回来。
林中带着腐殖质气息的空气,时刻提醒着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久待。
虽然说秋冬之时,不管是瘴气还是虫豸,都比较少了,但是如果不小心穿过什么吸血蛊虫之地,那真是一晚上就可以将人直接活活吸死!
蔡瑁看了看身前身后的百余名蔡氏私兵。
这是他如今仅存的家底了。
和蔡瑁一样,这些蔡氏私兵,都是累的不行,一个个都狗喘气似得,可依旧和蔡瑁一样,都不敢解开衣襟,松开战甲。
毕竟上一个不听劝的,已经不用再劝了……
他们个个面带疲惫,眼神中既有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蔡瑁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抬头看了看远处折返回来的武陵蛮,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曾经叱咤荆襄的蔡氏家主,如今竟要依靠这些武陵蛮子,像山鼠一样钻入这不见天日的密林,去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博。
这让蔡瑁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又怎么了?』武陵蛮投来不屑的眼神,似乎在眼神里嘲笑蔡瑁,以及蔡氏兵卒都是『弱鸡』。
蔡瑁缓了口气,摆摆手,『没事……刚才缓不过气来……现在好一些了……』
『那……蔡将军,这次要跟紧了……』
武陵蛮头领,一个名叫阿木果的精悍汉子回过头,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他皮肤黝黑,身形矫健如豹,腰间挂着弯刀,背上负着短弓,在山林间行走如履平地。
在他左右跟着几个差不多同样装束的蛮兵。
这是诸葛亮特意让沙摩柯拨给蔡瑁的,用以引导蔡瑁这支奇兵绕过曹军营地,潜入荆州的向导。
蔡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
脚下的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不过是野兽踩出的小径,或是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藤蔓荆棘不时勾住衣甲,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林中寂静得可怕,只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声、脚踩在腐叶上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鸟兽的啼鸣。
蔡瑁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不久前的骠骑军商县之中……
诸葛亮,那个曾经一度称蔡瑁为『蔡公』的年轻人,额,现在虽然也偶尔还是这么称呼,但是其中的意味却已经大不相同了。
在商县,诸葛亮找到了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却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蔡公……』诸葛亮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看透了蔡瑁所有的心思,『曹子孝焚蔡洲,意在绝蔡氏。此乃蔡氏之大恨也。曹军做出如此天人共愤之举,此仇不报……公若甘心就此沉沦,则蔡氏百年基业,尽付诸东流矣……』
蔡瑁当时就想要一巴掌扇过去!
蔡洲被焚,难道不是你小子引曹军来的么?
只不过蔡瑁心中也清楚,这事情也不能完全算是诸葛亮的责任。
他当时自以为是……
不过想是这么想,气势上不能弱,蔡瑁反驳说道:『孔明何必危言耸听?昔日曹氏挟天子令而来,我蔡氏……算了,这陈年旧事就不提了!现如今骠骑将军,虽雄踞关中,然其新政……恐非士族之福。』
蔡瑁这话说的,多少是有些底气不足。
斐潜的《告天下士民书》,他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知晓其内容,那『均田亩、废察举、兴考功』等条款,如同利刃,直指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命脉。
如果说在曹操那边无法得到『视同』的优待,又没办法在斐潜这里积累战功,获取勋田……
那么将来蔡氏还能有什么好?
诸葛亮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反驳,而是话锋一转:『蔡公可知,为何曹仁不惜焚毁蔡洲?非因公兵力强盛,实因蔡氏在荆州士林民间,仍有潜在之望。曹氏挟天子以令诸侯,看似势大,然其根基在北,于荆州实乃无根之木。主公兴仁义之师,布新政于天下,所重者,乃民心也。蔡公若能趁此良机,重返荆州,振臂一呼,联络旧部,于曹军后方掀起波澜……待王师南下,荆州光复之日,蔡公便是首功。届时,不仅蔡氏可重振声威,于新政之中,亦未必不能寻得立足之地。主公用人,重实绩而轻门第,寒门之士,皆得重用,何况蔡公这等州郡名族乎?』
蔡瑁听了,不由得心中发寒。
他明白诸葛亮是什么意思……
如果蔡氏,或者说蔡瑁不豁出去,那么荆州就没有『寒门』了么?
就像是当年蔡氏蒯氏等人可以把持的地方权柄,那么将来斐潜入主荆州之后,就找不到新的人来顶替?
比如蔡瑁眼前的诸葛亮……
到时候蔡氏可就真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立足之地?』蔡瑁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只怕均田令下,就算得回蔡洲,亦是田亩尽失,如同那举孝廉之辈,仕途断绝吧?』
蔡瑁没有找诸葛亮要什么『保证』,或是什么『承诺』,因为诸葛亮只是将军府从事,既不是『主事』,也不是『令君』,更谈不上替斐潜给出什么条件了。
关键是诸葛亮也清楚蔡瑁知晓这一点,所以自然也是很温和,甚至是随意的笑了笑……
蔡瑁笑不出来。
他想起了他在荆州,包括襄阳的产业,那是蔡氏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和权势的象征,如果真的完全弃之不顾,从头开始……
蔡瑁舍不得。
同样的,诸葛亮也知道蔡氏舍不得。
所以蔡瑁除了一搏之外,别无他选。
诸葛亮看着蔡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蔡公!骠骑大将军新政,虽有更张,然意在破除积弊,富国强兵。譬如均田,虽抑兼并,却亦给士族留有定额田产,非尽夺之;譬如考功,虽废察举,却开寒门进取之途,士族子弟若有真才实学,何惧与寒门同场较技?此乃大势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蔡公乃明智之人,岂能因小利而失大节,因守旧而弃新生?』
蔡瑁沉默了。
诸葛亮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他内心遮掩的外衣,裸露出恐惧和犹豫来。
曹操确实靠不住。
事实已经证明了。
那么,斐潜就能靠得住?
曹操之前说是保蔡氏荣华富贵,养老无忧,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就变了主意,说是要让蔡氏再缴纳钱粮,出人出力。蔡氏蔡瑁咬着牙给了,原想着之前都给了,沉没成本太大,结果呢?没多久,曹氏又是伸手要钱要粮要人!
然后,斐潜的新政,虽然严苛,可从斐潜到关中之后,大方向上就甚少有『朝令夕改』的情况,就算是吕布在西域闹腾,也依旧保了一条命,比起曹仁直接烧了蔡洲……
好吧,至少是好一点。
那一天,烧掉的不仅是蔡洲的房舍庄园,更是他蔡瑁对曹操残存的幻想。
而斐潜这里,至少军功就是军功,若是真能获得『首功』,自然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在家族存亡的关头,这点可能性,就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重要的是,诸葛亮点出了他内心深处一丝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念头,蔡氏昔日在荆州经营数代,枝繁叶茂,岂能真的甘心就此沉沦,完全舍弃?他蔡瑁,当年也曾是手握荆州水军,与刘表共治荆襄的风云人物啊!那种呼风唤雨的感觉,虽然短暂,却令人难忘。
最终,在诸葛亮的分析和沙摩柯派出的蛮兵向导的『保障』下,蔡瑁做出了决定。
与其在安全的地方一事无成,还不如为了蔡氏拼死一搏。
也为了蔡瑁他自己那点未曾完全熄灭的野心。
『哗啦——』
前面带路的阿木果突然停下脚步,举起了手示意。
队伍立刻静止下来,所有私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紧张地望向四周。
只见阿木果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地面,似乎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又凑到一丛灌木旁嗅了嗅,然后走回来对蔡瑁低声说道:『将军,有曹军的巡山兵……刚过去不久……我们还要绕一下……』
蔡瑁心中一紧。这是又快转回官道,结果碰上曹军巡逻队了吗?
还是说快到荆州区域了?
蔡瑁完全没有概念,但是见阿木果这么说,他也只能这么听。
别说蔡瑁在荆州呆了大半辈子,就算是待一辈子,他也不可能熟悉这里的每一片山头。若是走在官道上,那么蔡瑁还能熟悉些,但是一离开官道,蔡瑁就抓瞎了,除了东西南北之外,其他的还不如眼前的这些武陵蛮。
蔡瑁点了点头,示意阿木果带路。
队伍悄无声息地转向另一条更加隐蔽难行的小径。
蔡瑁看着阿木果等人敏捷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一度是被他视为『蛮夷』的武陵蛮,此刻却成了他和这一百多蔡氏子弟的依靠,是他们的向导,指引他们前进的风向标,也掌握着他们的『小命』……
武陵蛮他们在山林中的生存能力和敏锐的直觉,是久居城邑的蔡氏私兵远远不及的。
蔡瑁心中感慨,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经书传家士族子弟,在乱世之中,有时竟要依靠这些『化外之民』才能重新获得一线生机……
这一绕,结果又是数天。
连续在密林中跋涉,风餐露宿,食物接近匮乏,只能靠猎取一些小兽和采摘野果充饥。
蔡瑁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脚上磨出了水泡,然后水泡又是被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蔡氏私兵们更是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可是……
每当蔡瑁忍不住,想要停下来,甚至心中打退堂鼓的时候,看到阿木果等人依旧矫健的身姿,心中便是一寒!
蔡瑁意识到,这是诸葛亮给他最后的提醒!
不进则退!
寒门,百姓,甚至这些武陵蛮……
若是蔡氏连武陵蛮都比不上,那么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该死,该死啊!
蔡瑁想到这些,便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夜晚,他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休息。
因为距离目标比较近了,为了避免曹军暗哨登高看见火光,只能是挤在一起,靠体温抵御山中的寒气。
蔡瑁裹着油毯,靠着一棵大树,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思绪万千。
他想起了少年时在襄阳的优渥生活,诗酒风流,交游广阔;想起了姐夫刘表初入荆州时,蔡氏鼎力相助,他也得以执掌水军,权倾一时;想起了刘表死后,荆州纷乱,他如何在曹操、斐潜之间摇摆不定,试图为蔡氏谋取最大的利益;想起了他最终选择献州投降曹操,本以为能保住富贵,却不料换来的是猜忌、打压,乃至蔡洲被焚……
一步错,步步错?
或许吧。
在这天下崩裂的大时代,像蔡氏这样的地方豪族,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依附强者是他们的生存本能,但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只能是凭他们各自的眼光了。每一次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代价。家族的利益、个人的抱负、时代的洪流,交织在一起,让人身不由己,心力交瘁。
而现在……
蔡瑁又想到了斐潜。
这个崛起于北地,如今已隐隐有席卷天下之势的骠骑大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的新政,真的能成功吗?
如果真的成功了,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士族……
还会是以前的士族吗?
蔡氏,又该何去何从?
诸葛亮说的『立足之地』,听起来美好,但具体如何立足?
是将家族数百年的积累拱手让出,去适应那套全新的、陌生的规则吗?
蔡瑁感到一阵茫然和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往往比已知的危险更折磨人。
『将主,喝点水吧。』一名亲兵递过来一个水囊,打断了蔡瑁的思绪『之前煮过的。』
蔡瑁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忽然呆住了,目光落在了水囊上。
『煮过的……』蔡瑁喃喃说道。
蔡氏亲兵不明就里,有些茫然的点头,『对,昨天晚上煮的……将主,怎么了?』
蔡瑁沉默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次不是骠骑军……我们遇到山泉取水……会煮过再喝么?』
蔡氏亲兵愣了一下,摇头说道:『不会的……我们之前就是直接灌了喝……』
『呼……』蔡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将水囊递还回去,『嗯,你也喝一些吧……』
亲兵退下了。
蔡瑁似乎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目光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次日的午后,前方的山林渐渐稀疏,隐约可以听到水流声。
阿木果爬上一块高耸的岩石,眺望了片刻,滑下来对蔡瑁说:『将军,前面渡过这条河,再往东南走一天,就能避开曹军主要关隘,进入襄阳周边了……』
襄阳!
蔡瑁精神一振!
终于快要到了!
『好!阿木果头领,辛苦了!此番返荆,全依赖头领向导!待我联络荆州旧部,必是重重酬谢头领!』蔡瑁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对于蔡瑁表示的酬谢,阿木果只是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将军客气了,这是沙摩柯大首领的命令。』
『……』蔡瑁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队伍加快速度,向着水声方向前进。
很快,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河流出现在眼前。
河水清澈,撞击着河床上的卵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阿木果指挥蛮兵砍伐树木,搭建简易的木筏,准备渡河。
蔡瑁站在河边,看着忙碌的众人,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调整着呼吸,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
荆州,襄阳,蔡洲,我蔡德珪,又回来了!
但这次冒险潜入荆州襄阳周边,依旧是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只能沿着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蔡氏,也为了他自己那点残存的、不甘沉寂的野心。
在那片熟悉的故土上,重新点燃希望,或者……
从此再无襄阳蔡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