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北城的丞相府官廨之中,相较于外界的喧嚣混乱,此地倒也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陈群独坐于官廨厅堂之内。
高高低低的雕梁画栋,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城外方向的厮杀与呐喊。
只有偶尔特别巨大的撞击声,或是骤然拔高的惨嚎,才能穿透这厚重的隔阂,在他耳畔留下些许沉闷的回响。
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陈群自诩,这一点,他做得不错。
骠骑军现在都是试探性的攻击,不可能立刻会给邺城造成什么伤害。之所以现在喧嚣无比,只不过是骠骑军虚张声势罢了。
骠骑军也需要扎营,需要让战马休息,喂料,还需要打造一些攻城器械……
想到攻城器械,陈群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关于潼关,以及后续的一些战报。
火药,火炮!
雷霆之威!
不过幸好的是,陈群没有在这一次前来的北域骠骑军中看到这些东西……
这也是陈群为什么现在可以安坐在丞相府官廨之中的一个原因。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那部曾被他与曹丕寄予厚望的《邺城守御令》。
竹简精致,字迹工整,条分缕析,堪称守城方略的典范。
可是陈群目光落在这一份沉甸甸的典籍之上的时候,却露出了几分无奈的苦笑。
外面的混乱,武库兵器的失效,民心的离散……
这一切,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说,这一切,本就在他推演的无数种可能之中。
陈群缓缓合上眼,叹了口气。
脑海之中,幼时诵读《论语》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耳畔幽幽响起:『子曰:君子不器。』
彼时启蒙恩师须发皆白,谆谆教导:『君子当如瑚琏之器,宗庙之贵,非寻常皿盂可比。其志在道义,通权达变,不为具体琐事所拘泥,不为一技一能所束缚。』
那时的他,懵懂点头,只觉得『君子不器』四字,气象宏大,令人心向往之。
甚至特意以这四个字写在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作为警醒之言。
他从小立志,要做那统筹全局、执掌大道的『君子』,而非埋头具体事务的『小人』……
要『君子不器』!
他要做通才。
这一点,他确实也做到了。
博学多识,融会贯通。他理解世间万事万物的『道』,而不仅仅是掌握具体的『术』。
他也算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不仅懂政治,还懂经济、文化、历史,还是一个学者,也能贯通人文和地理。
但是么……
可如今……
陈群不由得低声叹息了一声。
声音幽幽,很快的淹没在了外面的喧嚣之中。
『不为具体琐事所拘泥』?
所以他可以无视武库校尉李贲在验收弓弩时,那闪烁的眼神和刻意加重的语气?
可以默许仓曹掾史在汇报粮储时,那看似详尽实则避重就轻的账目?
可以放任那些被强征的工匠,在皮鞭下进行着徒有其表的『修复』?
因为他陈群是『君子』,是谋国之士,目光当着眼于天下大势,邺城攻防,岂能整日纠缠于一张弓、一石粮、一口井的细枝末节?
那岂非自降身份,成了自己所鄙夷的『器』?
这似乎是对的,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一阵隐约的、沉闷的撞击声从北方传来,伴随着砖石垮塌的细微震动。
陈群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斋角落摆放的一盆兰草上。
那是他颇为喜爱的佩兰,花叶清香。
这是他用来暗喻自身『清雅』之物。
此刻却因城内外事务繁重,仆从也鲜能轻易进入厅堂之中,导致叶片边缘已有些许干涸泛黄了。
或许是秋冬将至了?
陈群提起一旁的水,略微浇灌了少许。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话,『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多么精辟的论述。
陈群以为自己是能够『周』的。
然而现实是,他陈群想要『周』,想要团结邺城上下所有力量,却发现举步维艰。
城中各股势力盘根错节,曹氏、夏侯氏自成一系,颍川同乡、冀州本土、兖豫旧部……
彼此之间,『比』的现象无处不在。他若要强行整顿,深究武库、粮仓、工役中的种种弊端,势必要触动这些已经『比』在一起的利益网络。
届时,恐怕骠骑军未至,邺城内部自己就先分崩离析了。
所以,他只能打着『周』的旗号,进行妥协。
他默认了这种『比』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还不得不利用这种『比』。
让那些贪婪的校尉、掾史们去管理武库、粮仓,因为他们『比』得更紧密,更能有效地驱使下属,哪怕这种『有效』是以牺牲质量和长远利益为代价。
让那些彼此勾连的官吏去维持坊市秩序,征调民夫,因为他们更能『理解』上意,更能『果断』地执行诸如坚壁清野、封锁坊门之类的严苛命令。
至于这些命令执行下去,底层民众会如何想,如何承受?
陈群其实知道的……
但是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陈群的脑海中,再次回荡起少时读到的句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是了,这便是理由。
他经常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说得多了,任何时候都变成了『非常时期』,『非常之法』也就变成了常见规定。
比如……
再比如……
陈群难道不知道那些一道道的『非常之法』,年年月月动不动颁布,修正,暂行,临时的各种法律规章其实都有问题?
可是他只能是一遍遍的说服自己,表示那些普通民众目光短浅,难以理解坚守邺城的重大战略意义,难以体会为了『大局』做出『必要牺牲』的深意。那么,就不必让他们『知之』,只需用强力和秩序,『使由之』即可。
关闭坊门,隔绝南北,严格管制,都是为了『保护』他们,为了『稳定大局』。
至于这过程中产生的怨气?
陈群也同样找到了理由,那不过是『小人』的『比而不周』,是不可避免的阵痛。
让『小人』继续苦一苦,忍一忍就好了。
陈群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喧嚣,仿佛就在耳旁。
模糊。
他可以去城墙上听的清楚,可是他现在却在官廨之中。
他能想象到北城墙上,那些『整饬一新』的弓弩在实战中变成笑话的场景;也能想象到南城坊间,那些被紧闭在门后的百姓,在饥饿与恐惧中逐渐滋生的绝望。
这一切,他都知道。
但他无能为力。
或者说,他选择的的方式,就是维持这个表面上的『周』,这个建立在沙滩上的、脆弱的平衡。
他还要用,他也只能用,这些他知道有问题的官僚体系,去压制可能出现的更大问题……
他不愿意去承认的问题。
只要不正视,不承认,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问题。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陈群低声呻吟着,仿佛在为自己寻找支撑。
他自问,自己未曾结党,一切所为,皆是为了曹氏社稷,为了邺城安危,这算不算『矜而不争』?
至于那些官僚的贪腐、欺瞒,那是『小人』之行。
他不去做,就能体现出自身的『高洁』,似乎就很好了……
就像是他养在厅堂里面的那佩兰。
然而,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
这真的是『不争』吗?
还是因为不敢『争』?
因为一旦去『争』,去彻查,去整顿,就可能揭开整个旧官僚体系脓疮,暴露出其无可救药的腐朽,从而动摇统治的根基?他陈群,以及他所代表的这个阶层,本身就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又如何能挥刀自宫?
更可怕的是即便是挥刀自宫了,也未必能成功?
他想起了父亲陈纪。
父亲是以德行着称的名士。
父亲常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可如今的邺城,德在何处?
是靠着严刑峻法的《守御令》?
还是靠着那些阳奉阴违、贪墨成性的官吏?
众星所共的,恐怕不是北辰之德,而是对于权力和生存的恐惧罢了。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的教诲言犹在耳,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邺城,在当下的危局中,『道之以德』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时间不允许,现实更不允许。
他只能选择『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哪怕明知这会让百姓『免而无耻』。但他觉得首先要活下去,守住城,才能谈以后,谈德治。
是这样的么?
陈群下意识的忽略了之前在没有遇到危机之时,他在做什么,那些君子又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还有时间,总觉得还可以宽裕,甚至不行了还可期待后人的智慧。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不,不,陈群否认了脑海里面的讥讽之言,又给自己找到了新的理由。
他是君子,所思所虑,乃是社稷大义,是曹氏江山。
而那些底层普通百姓,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自身的『利』!
要用『义』来驱动他们,难如登天。
所以,他只能利用他们对『利』的追求,用官位、赏赐去驱策官吏,用生存的希望去安抚兵卒,用严刑峻法去恐吓百姓。
虽然这样做,和他自幼学习的『君子之道』,何其悖逆!
他知道南城的百姓在挨饿,知道他们怨声载道。
但他不敢放松管制。
因为他无法信任他们。
在他所受的教育和固有的认知里,民众是盲目的,是容易被煽动的,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存在。一旦放开控制,谁能保证饥饿的民众不会变成暴民?不会冲击北城?不会从内部瓦解邺城的防御?骠骑军就在城外,里应外合的风险,他不敢冒。
所以,他只能选择牺牲南城,牺牲那些『小人』的利益,来保全北城,保全『君子』所代表的秩序和大义。
尽管这『大义』,如今看来,已是千疮百孔。
其实陈群知道,之所以无法用『义』来驱动百姓,不是百姓的问题,而是这『义』已经『不合时宜』了……
可要改动『义』,实在是太苦太难了,让『君子』实在是无法忍受。
也包括陈群自己。
如果他现在不是邺城守就好了……
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是他『不在其位』的时候,却渴望着『位』!
时时刻刻,都不是谋『政』,而是在谋『位』!
『呵呵……』陈群轻笑了两声,像是笑自己,也像是在笑其他什么人。
现在他在其位了,欲谋其政,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如此有限。
他的『政』,就是在这艘注定要沉没的旧船上,不断地修补漏洞,拆东墙补西墙,明知有些木板早已腐朽不堪,却不敢更换,因为一旦动手,可能整艘船瞬间就散架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水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用尽智谋,也只是延缓那最终时刻的到来。
他之前嘲讽荀彧,讥笑荀彧,自诩自己才能智慧是超过荀彧的,只不过是被荀彧抢先一步,否则尚书令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但是现在么,陈群发现他做的事情,其实也和荀彧没差别多少,甚至未必比荀彧做得更好。
回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响起属吏惊慌的声音:『使君!!北城……北城箭楼被骠骑军石弹击中,坍塌了一角!李校尉……李校尉他请求增派民夫抢修!』
陈群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自我辩驳又与自我谴责的思绪强行压下。
他转过头,又恢复了原本的平稳气场,波澜不惊。
『知道了。』陈群对着署吏说道,『传令下去,按《守御令》第三章第七条处置。征调南城三坊民夫,由工曹掾史亲自督管,限三个时辰内修复。若有延误,按军法论处。』
『可是……使君,南城民夫前日刚被征发过修缮瓮城,恐有怨言……』
陈群的目光扫过那名属吏,属吏立刻噤声。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陈群淡淡道,『告诉他们,此乃守城所需,关乎邺城存亡,关乎他们自家性命。若有人敢违令……』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意味已然足够。
属吏躬身退下。
陈群重新坐回案前,手指拂过《邺城守御令》的竹简,触感冰凉。
他知道,这道命令下去,无非是又一次的层层克扣,敷衍了事。工曹掾史会从中渔利,被强征的民夫会怨声载道,修复的质量恐怕也难尽如人意。
但他还能怎么做?
难道让世子带头去搬砖?
或者是他这个君子去扛木头?
长袍长衫还要不要了?
他可以劝告旁人不要不舍得脱下长袍长衫,但是当他遇到可能自己要脱的时候……
麻辣隔壁的,谁敢脱我衣袍,我就要他命!
至少,陈群觉得,他是值得这一件长衫的……
陈群仿佛又听到了年少时,自己朗声诵读的声音:『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为人谋划,是否竭尽忠心?
陈群在心中默问自己。
他为之谋划的,是曹丕,是曹氏政权,是这摇摇欲坠的旧秩序。
他自问,已然竭尽所能,殚精竭虑。
至于他为之谋划的这个『对象』本身,以及维系这个对象的整个体系,从根子上与他所学的圣贤之道,与他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的一丝理想,是格格不入,那就被他隐匿了。
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他的『忠』,是忠于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和它的既得利益者,而非忠于更广大的『民』!
这一点,自然是陈群不能细说了。
与朋友交,是否守信?
他的『朋友』,是那些与他同朝的官僚,是那些士族同侪。他与他们维持着表面的『信』,却深知内里的虚伪与算计。为了『大局』,他不得不对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信吗?
老师传授的学问,是否温习践行?
他温习了,甚至倒背如流。但践行……
他却在这现实的泥沼中,越行越远,早已背离了初心。
他是一个清醒的谋士,洞察一切弊端。
他是一个无奈的官僚,无法根治痼疾。
他是一个旧秩序的维护者,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是一个……
被自身阶级和时代局限所束缚的,痛苦的君子。
他甚至厌恶自己,却不得不在厌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陈群缓缓拿起笔,铺开一卷新的竹简,开始书写。
不是奏疏,也不是命令,而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字句,仿佛想借此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或是为自己寻找一个最终的解释。
笔锋落下,却久久未能成文。
最终,他只写下了一句……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这是《论语》中形容孔子面对困境时的话。
此刻,却成了他陈群,以及整个旧大汉官僚体系最真实的写照。他们都知道问题所在,都知道前路艰难,却无法挣脱,只能在这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挣扎着走下去,直到最终的崩塌来临。
书斋内,兰草的枯黄,似乎又蔓延了几分。
原本如同薰衣草的气息,现在却隐隐约约有些腐朽的臭味……
『使君!』回廊上的心腹跪拜于地,『世子有请!』
『可知何事?』陈群一边起身整理衣冠,一边问道。
心腹低着头,『小人不敢妄言。』
『说。』陈群斜藐了一眼。
心腹头低得更低了,『小人揣测……恐怕是骠骑投书者众,世子恐怕……有生民变……』
『民变?』陈群呵呵笑了笑。
心腹不由得抬头看了陈群一眼。
陈群也不解释,径直往前。
现如今拿捏不了外面的骠骑军,这一点陈群承认,但是难不成还拿捏不了在邺城之中的这些牛羊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