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这一次,要下一趟基层。
下基层这个事情,也不是只有斐潜才能做,但是想要做好,还真要一把手经常下基层,而不是派遣些鸡毛蒜皮荒诞不经的改个招牌就算是贯彻了思想,领悟了精神。
因为统治阶级的底层临时工,所有的权利都来自于上层的背书,或者是默许。
政治框架屁股上的屎,就要斐潜来负责擦。
斐潜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政治框架上的冗余量不足。
而从冗余不足,到过度冗余,中间的过渡时间很短,很难平衡。
大多数人,喜欢吃香喝辣,却不愿意面对吃完了喝完了之后所产生出来的屎尿。甚至不愿意接受其之间的联系。
这就像是走基层。
上头吃喝,下头受累。
越是堆积,越是污秽。
毕竟容易的事情,多半前任都做了,一任任留下来的,也等于是一次次的筛选,然后积累沉淀下来的陈年旧事,就像是一个个的地雷,处理不当就很容易直接爆炸了,也就导致官员在不出事逻辑之下,更倾向于规避实地调研可能暴露的问题。
当然,官员不愿意走基层还有更多因素,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毕竟基层的官吏上头有太多的婆婆,稍微哪个婆婆不开心,小媳妇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如果是身为一地的主事官员,也不走基层,甚至连治下的普通兵卒百姓什么情况,都是一问三不知……
要么就是装傻,要么就是将所有人当傻子耍。
毕竟能爬到主事级别的官吏,都不太可能是个白痴傻子。
而且主事的官员一般对应的婆婆不多,不管是掌握的资源,还是可以施展的空间,都会比一般的基层官吏要大,所以么……
就像是这一次,斐潜也是没有提前通知,直接一大早就带着许褚等护卫,到了讲武堂的训练场。
汉人,羌人,都是大汉当下的底层。
菜鸡互啄,并不是斐潜想要的结果。
参律院的职权,看起来很了不起,但是实际上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因为本身其定位的原因,导致不可能太亲民,所以斐潜即便是将陇右汉人羌人的事件交给参律院处理,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的处理结果。
斐潜现在需要再短时间内展示出一种态度,然后再让手下根据自己指出的方向去做事,所以斐潜只能是亲自出手。
有些事情,要从地下往上,很难,但是想要从上往下,却很简单。
斐潜现在的护卫队列,比早些时候要大得多了。
不是说斐潜喜欢这样的排场,而是必须要这么做。
『骠骑大将军到!』
『肃!』
『礼!』
接到了斐潜到来的消息,讲武堂内外的兵卒军校齐齐恭迎,在见到三色旗帜之下,露出了斐潜的身影之时,便是一同行礼,同声欢呼:『骠骑万胜!』
这呼喝之声,所蕴含的力量,宛如怒海波涛,汹涌澎湃,又是像天崩地裂之中在重塑乾坤!
时代在变化,斐潜也在变化。
有的变化是斐潜本身愿意的,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是被迫的,甚至有些反感的。
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相通的,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实际出发,符合利益需求。就像是斐潜来讲武堂,当然不是斐潜在骠骑府内闲的无聊,出门找什么小伙伴去爬山上树掏鸟窝。
斐潜来讲武堂,是因为甲鱼提出的羌人汉人的问题的延伸。
老甲鱼也不算是坑斐潜,或许是老毛病发作,也或许是对于斐潜的某种考验……
斐潜之所以选择以讲武堂来破局,是因为讲武堂内,也有不少的羌人兵卒。
战争一旦展开,不管是长期的对抗,还是局部的反复,都需要兵卒,都会有伤亡,而人不像是韭菜,或是野草,春天来了就会自己生长,随时都可以割取,而是需要至少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才会成长,成材,所以斐潜必须在今天就要至少考虑到二十年,甚至更为长远的事情。
斐潜今天到讲武堂的训练场,就是为了树立一个榜样,一个模版,来对冲之前在陇右羌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
只有相互协作,相互配合,相互信任,才能打赢眼前的这一场战争。
陇右事件之中,汉人有错,羌人也有错。
这并不是斐潜和稀泥,或是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在这个事件当中,体现出来了在当下的汉人和羌人,依旧处于一个相互对立,相互侵占的环境下。
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菜鸡互啄,然后很容易就引发到了一群鸡飞狗跳,场面混乱之下,混杂进来什么东西,都不好说了。
汉人的观念,需要治理。
羌人的习俗,也需要治理。
任何事情,都不能既要守旧的习惯,又要开放的躯体,还要依附的生活,却在口头上追求独立,遇到好处便是要偏袒,遇到困难就示弱。
羌人汉人之间的对立,相互不合作,谁都觉得自己是吃亏的一方。
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也很难让斐潜不怀疑,后面藏着些什么魑魅魍魉。
但是从某个角度来说,魑魅魍魉就跟苍蝇一样,只要有黑暗,就必然有这些玩意,可是如果蛋上没缝,苍蝇也叮不进去。
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止步于此,却鲜有人考虑为什么原本好好的蛋,忽然就有缝了?
是什么冰冷的,坚硬的,残酷的东西,敲裂了蛋?
利用民众打民众,确实在某些时候会让官吏,以及统治阶级省一些事情,毕竟主要的矛盾被转移到了民众之中,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人死死盯着上层了。
毕竟即便是坐在酒肉臭的朱门内的老爷,依旧是见不得穷人没饭吃的……
让穷鬼之间相互争抢起来,总是好过于穷鬼的目光盯上老爷们。
后世米帝也就因此拆分出了97种性别,比州都多,当97种性别相互指责,谩骂,斗殴的时候,老爷们可开心了。
朝阳升腾而起。
讲武堂校场之中,兵卒陈列,集结成阵。
斐潜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的兵卒阵列,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心里面在微微下沉。
贾诩果然不是无的放矢,当斐潜看到台下的部队的时候,便是意识到,其实当下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了。
因为台下的队列,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泾渭分明起来……
虽然说穿着一样的盔甲,拿着一样的皮盾,但是羌人和汉人之间,似乎已经分开列队了。
羌人跟着羌人,汉人跟着汉人,就像是中间插了一张钢化膜。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人这种生物体,既有个人属性,也有国家属性。人类作为社会性存在,其身份属性呈现双重性的辩证统一。在日常生活里面,是通过其个体的行为,团队的协作,来共同实现集体的利益,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前进。
这种原本对立统一的关系,其自身就是矛盾共同体。
国家对于其中某个,或是某些个体的行为,同样也会作用于其他的个体之上。
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人类作为哺乳动物的自然属性决定了其生存本能需求,而社会属性则通过社会化过程形成国家认同。
不管是古代的封建王朝,还是后世的资本国家,都是每一个构建社会和国家的个体,通过让渡部分自然权利换取公共安全保障,形成霍布斯所说的『利维坦契约』。
这种交换关系,既约束个体又保障个体……
可是如果说,在这个过程当中,忽然有人想要既表示同意,又同时反对呢?
想要一种可以同时存在于同意和反对当中的状态,或者说即便是事前同意,也可以事中反悔,甚至可以事后否认的特权……
那么即便是签订再多的契约,又有个屁用?
若是社会当中,国家之内,连最为基础的契约,都不能有效用,那么被摧毁的会是什么?
在契约之塔崩塌之时,又有谁会从中渔利?
所以鼓吹,煽动,以及删除,屏蔽的这些魑魅魍魉到底是要做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非是无解的。
除了斐潜可以站在高处,进行从上往下的处理之外,若是身处其中的底层菜鸡百姓,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演变成为阿克塞尔罗德的『重复囚徒困境』模式来最终摆脱困境。
这个实验证明,在长期重复囚徒互动之中,囚徒们的最终行动导向,最佳策略就是『以牙还牙』。
而当以牙还牙这个策略,被广泛使用之后,最后反而是促进了『囚徒』之间的相互合作。
就像是历史永远都是螺旋式上升,看着像是简单的重复,但是实际上每一次的偏差,都标注了价格……
或许是斐潜站在台上的时间太长,或许是斐潜目光审视的意味被其他人发现,在校场之中,开始有些些许细微的嘈嘈切切。
『击鼓。』
斐潜突然开口。
『准备演武。』
轰鸣的战鼓之声,顿时掩盖了这一块区域的所有细碎杂音。
想要给所有的杂音解释,还不如做出榜样来,以雷霆之声荡平一切。
当然,是真实的雷霆,而不是虚假的承诺。
就像是『重复囚徒困境』的实验,以牙还牙是『囚徒』本能的,也是最为简单的对应法则。
斐潜示意许褚上前,然后在鼓声当中,嘱咐了许褚一些什么……
许褚拱手领命,便是开始组织兵卒演练。
『汜水关攻防』。
由斐潜带来的直属护卫充当『曹军』,而在讲武堂之内的兵卒充当『骠骑军』。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什么拳头大的,就一定有道理,但是拳头大了,在某些时候,可以砸烂所有想要发出声音的嘴,然后当所有人的嘴都无法发出声音的时候,即便是拳头大的声音再小,其他人也只有乖乖听着……
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所以在这个关键节点上,这些处理汉人羌人之间问题的官吏,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有心的?
斐潜不清楚,但是他明白,如果处理不好汉人和羌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其他的关系就更处理不了了!
先秦之中,可是有一大部分是羌人。
或者说是古羌人。
先秦时期,青海周边一带是古羌人的聚居地,被称之为『西戎』、或是叫做『戎狄』等等,在春秋战国时期古羌人曾建义渠国,与秦国进行了170多年的战争。直至秦始皇时期,这些以古羌人为主的诸戎逐渐为秦国所融合,在秦始皇的麾下作战。
汉朝也在河西走廊设有敦煌、酒泉、张掖和武威四郡,设护羌校尉官职以管理羌人事务。
所以汉人和羌人之间的关系,是最早的,最紧密,也是最为基础的异族关系,如果连这样的问题都处理不好,那么谈何去处理其他更复杂,更遥远的异族关系?
还谈什么进军山东,掌控中原?
连自己境内的汉人羌人的关系都理不顺,搞不定,还想要搞定更复杂,矛盾更激烈其他地区民众,士族,乡绅,豪右?
就在斐潜思索之时,校场之内的演武,已经在许褚的主持之下展开了……
校场西北角的沙尘暴起,乙二队的羌人骑兵在冲锋号角中,却并没有展开阵列,顺利的砍翻原先设定的假人标靶,甚至因为太过于局促的站位,导致骑兵阵列之中出现了一些的慌乱。
而站在一旁的汉人阵列里面,则是传出刺耳的嘲笑声。
羌人百夫长乌尔勒瞪着血红的眼睛,手中弯刀猛地劈断一截旗杆,然后在教官呵斥之下,愤然摔下头盔,要不是被身边几名羌人拉住,说不得还要和教官现场理论一番。
汉人阵列笑着,但是很快也笑不起来了。
因为按照演武要求,他们是要在羌人箭雨掩护之下登城,可是他们已经在假设的城墙之下列队了,原本计划之中的箭雨却没有落在城头上。
『放箭!快放箭啊!』
汉军屯长陈忠嘶吼着,用刀拍着手中的盾牌。
可是依旧没有箭雨落下。
『不等了!上!上上!』
陈忠大喊着,开始让手下『登城』。
可就在这个时候,箭雨落了下来……
包着细碎黄尘土的箭头噗噗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砸出一块块的黄点,腾起一阵的烟尘。
『干你娘!』
陈忠跳着脚骂,却被教官告知他已经中了数箭,必须立刻退出演武。
陪着斐潜站在校场之上的教官,以马延为首,头上都是冒汗,顺着脸不停的往下滴淌。
斐潜没有看这些教官,而是继续看着校场之内的其他兵卒军校。
在这些军校兵卒之中,有一些人确实是幸灾乐祸的在笑,在悄声嘀咕,但是也有一些人皱着眉头,一脸愁容,但是很可惜,皱眉的这些人没说话,所以悄声嘀咕的占据了上风。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对错还不太离谱的时候,纠正只需要一句公道的话。
即便是买卖。
买卖不成,仁义在,下次见面还能是朋友,至少是个点头之交,双方也不会太难看。
结果签了契约,谈了条件,然后想要反悔就反悔,想不同意就不同意,之前同意的之后也可以撤回不算,这连最基础的诚信都不存在了,那么还有什么脸,还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指手画脚?
如果说一开始是人情,倒也罢了,事实上双方一开始就奔着利益去的,那就自然需要一个基础的契约进行保底。
汉人羌人都想要得更多,都觉得我不能吃亏。
双方见面,菜鸡互啄。
然后四周的魑魅魍魉,嘻嘻嘻,哈哈哈……
若是汉高祖刘邦没进长安之前约法三章,进了长安之后立刻表示之前同意的约定撤回不算数,那么大汉王朝还在不在?
结果就是这样最为简单的道理,都没人说。
不仅是没说,还火上浇油。
被利益熏黑,砸开的缝隙,被苍蝇叮上之后,就必然腐烂。
斐潜的表情严肃,一言不发。
演武的次序,队列,都是许褚按照斐潜的要求,进行调配安排的,并没有让教官插手,所以原本被掩盖在『同衣同袍』歌声之下的东西,就显露出来了。
脱了衣服,也才知道衣服下面,究竟是个人,还是一只鬼。
演武还在继续,而最为离谱的,还不是校场西侧,而是在校场南侧的『汜水城墙』之处。
要模拟夜袭攀爬的队列之中,汉人什长坚持要用铁钩索登城,而另一队的羌兵却表示套索才是本命。两队兵卒竟然在城墙之下大声争执起来,在教官的呵斥之下,依旧不肯罢休,分成了两队,一队汉人用五抓钩索,另外羌人则是用套绳。
汉人兵卒的五爪铁钩卡在了『汜水城墙』上,确实是牢固,可问题是五抓钩的数量不足,导致汉人必须在『城墙』下一个接一个的慢慢爬,而携带绳索的羌人却在努力将套索套上『汜水城墙』的城垛,然后因为套索的附着力不足,导致一次次的滑落……
教官在一旁看着,脸上布满了汗珠,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看了看站在身边的骠骑护卫,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在『汜水城墙』上,假扮成为『曹军守军』的骠骑护卫,抬头看了看远处许褚之处,然后便是挥手下令。
代表了滚石檑木的草卷从『城墙』上被扔下来,砸在了攀爬的汉人和羌人的头上,草卷之中的灰尘扑在汉人羌人的头上,呛得他们不由得咳嗽起来。
在一片混乱的烟尘和咳嗽声里面,传来了许褚愤怒的,如同雷霆版的吼叫声,『乙二队全员阵亡!退出演武!』
校场高台之上,寂静的可怕。
教官以马延为首,顶不住这样的压力,齐齐跪倒在斐潜面前。
而在校场高台之下的汉人和羌人兵卒军校,似乎此刻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最初的面面相觑之后,也不由得垂下了脑袋……
校场之中,烟尘漫漫。
等所有人都停下来,都静下来,才发现大家都是灰头土脸,谁也不比谁好看到哪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