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才鼓起掌,赞叹道:“精彩,七兄分析得正合我心意,孟兄,你觉得如何?”
说罢扬一扬眉毛,挑衅地朝孟大郎笑了笑。
孟大郎脸上忽显愠色,再强自一扫怒容,嗫嚅许久,换成愁眉苦脸不敢搭话。
知情识趣王七郎自言自语道:“方才山民跟我说,黎大人不幸病故,他今日就派人上报朝廷。”
孟大郎何等机敏的人,闻听松了一口气,面色活络起来,孟善人讥讽黎纨赤夜妖姬无药可医的时候,黎家宗亲都已经从东侧厅退散,现场只有王氏兄弟听到。
听王恒此言,应当是不会追究他父子二人了,说到底,他们也只不过是推演而已,黎纨临终之时,并未指认他父子。
王恒又道:“南京礼部大约过几天就会来发祭银葬银,出殡之后,礼部还会派人督造牌坊,山民还指着孟兄替他出力。”
孟大郎抱拳道:“山民若有差遣,定当出力。”
孟家小厮进来报牛车已经赶至黎宅门前,请老爷和大爷启程。
孟大郎抱起父亲,与王恒并肩出步花厅。
迎面见诸葛叔侄等在门口,大家会心一笑,王恒让门子转告李琣与阮幼海,他坐孟家牛车先行,牛车缓慢,他们走几步路就赶上了。
陈大老爷和陈二公子的马车,也已经等在大麻石旁边,只等出发。
孟大郎便请王氏兄弟及诸葛叔侄坐上牛车,他亲自赶车把式。
老侄子阿礼连呼不敢当,孟大郎再三请他上坐,道:“恩公救我父子性命,无以为报,只是赶一趟车尽点心意算甚么。”
阿礼方才安心坐下。
小才心中愈发鄙薄黎家宗亲,那么多人逃也似的逃走了,竟无一人来跟诸葛叔侄道声谢,幸亏山民办完丧事就去帝京跟着母兄生活,这些厌物以后不用再见了。
牛车缓缓赶路,几步行至水边河埠头。
只见老陈与义海负手立于水边,远山起伏连绵青翠,前方一川碧水茫茫,白云从枝梢掠过,倒映在波心。
王恒回望粉墙黛瓦的黎宅,恍惚中见它变成了竹篱茅舍,竹篱上爬着山花,茅屋清幽风雅,似乎见到一对年轻夫妇倚着南轩绘画。
又想起春日逛朝天宫鬼市,卖画的驼子,曾说过山民买的那幅画儿是一幅魔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后来生出许多故事,峰回路转,最后将他们引于此处。
小才显然也想起了这回事,悄声道:“不知山民买的那卷画儿,究竟是谁画的?”
王恒仰观山水,道:“十有八九是那位写《荷香楼忆语》的李秀才吧。”
立在水埠头的老陈,听到轱辘声转过身来,见众人乘着牛车,便对身畔的义海道:“师兄,咱们也该出发了。”
“确实应该告别了,昔日我与义兄左芥子奉大王殿下之令,护送军师去飞山安营结寨,路过翠华村,义兄好生羡慕这一处山色空蒙、烟波淡荡,说有一日殿下大业成就,就跟他讨来你我兄弟归隐于此。”义海怅然道:“不想前日跟随诸葛先生来寻你,却原来是旧游之地,且这黎宅也不知有何神道,诸葛先生推测必在这方圆三里却不得入,紫气氤氲中,竟然看见义兄与军师遥遥站在水边,点头微微朝我执意,我一时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只见义兄与军师向东渐行渐远,瞬间杳然无踪,莫非黎宅有着仙家法宝,知道我前些年一直在寻找义兄的下落,所以,让他从二十年前回来与我作个告别,唉,这漫长的告别。”
老陈愣怔片刻,惊疑道:“师兄前一日见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左将军和军师?”
义海目露惘然:“恍恍惚惚间,不知是真是幻。”
老陈与义海的对话,不啻于一道惊雷。
王恒与小才惊得跳下牛车,时光倒流二十年,这怎么可能?
王恒问道:“义海师父,你看到的左将军和军师,可还是往日相貌?”
“军师还是老样子,义兄,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义海和尚有些迟疑。
王恒与小才交换了下眼神,义海不可能见到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如果是因为奇妙的机缘产生的幻觉,他见到的左芥子也应该是多年前的模样,义海不可能想象得出左芥子老去的样子。
唯一的答案,是义海真的看到了那俩人。
谜底似乎呼之欲出,黎宅结界莫名关闭之前,确实离开了两个人,赵先生和他的徒弟。
这两个人身上谜团重重,第一次去赵先生的院子探视阮幼海时,王恒就觉得奇怪,他们居住的院落没有蝉鸣,光秃秃得没种树木,显得很不协调,若是从他们的真实身份上来分析,他们隐匿在黎宅,未必能滴水不漏,那极可能是防刺杀而故意为之。
小才困惑道:“义海师父,你的义兄左将军很擅长医术吗?军师呢?”
义海摇摇头,茫然道:“义兄不通医术,军师,没听说他医治过人,不过,军师这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或者直白些,一个诡计多端、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流落草莽?
小才见过赵先生吃醉了酒的样子,须发花白,枣红脸庞,身形十分威武,年龄跟左芥子对得上。
可赵先生的徒弟的的确确是个年轻人,年纪不会超过三旬,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二十多年前的军师。
小才蓦得想到一点,快走几步问道:“老陈,你送阮幼海到黎宅,住在赵先生的院子里,你可看清楚赵先生师徒的相貌,认得不认得?”
老陈已经开步走到了牛车的前头,听小才问得莫名其妙,转身道:“说来惭愧,我陪着阮公子就医,其实并未怎样尽心,到了黎宅便满屋子熟悉路径,赵先生隔着帘子瞧了一眼,他的徒弟只见过背影。”
这样说来就对了,老陈虽则多年前见过左芥子和军师,不过寥寥一日的接触,因而没能认出他们。
王恒面色凝重,东望湖山深处,猛然脑海中灵机一动,对小才道:“云中观,咱们现在赶去云中观。”
牛车东行二三里许,来到三岔路口,往南即通往飞山废址云中观。
王恒便请孟大郎父子先走,他们还要去一处地方,可能会费些时辰。
诸葛岘叔侄虽不明白王氏兄弟要去办甚么事,但他们是特地寻他二人来的,也愿同去。
孟善人亟需医治,孟大郎也不同他们客气。
老陈与义海和尚皆尘缘已了,急着上聚宝寺,陈大老爷父子便护送他们上山。
众人在路口挥手道别,各奔前程。
“王兄,王兄。”晋阳君李琣与小武及阮幼海匆匆赶到,听说他们要去云中观,便也愿同行左右。
朝南的小径蜿蜒而去,因前几日去过一次认得路,众人走得飞快。
不多时,远远眺见红墙翠瓦,云中观已经在望。
与上次关门落锁不同,山门敞开着,大家进去却见宫观寂寂,空无一人。
王恒想了想,道:“去悬崖那里看看。”
由小才前头带路,穿过松柏茂林深处,来到怪石嶙峋的巨石上,忽闻涛声阵阵,朝前走几步,水气拂面而来,眼前突现一江碧水向东流。
崖下水边撑出一叶小舟,缓缓离岸,船上似乎有两名渔夫,远远看不真切。
小才找到石阶向下跑,几人跟着自上而下,不多时来到水边。
卢荻丛丛,烟渚点点,小舟已行出一箭之距。
小才在水边大喊:“喂,喂,回来。”
忽然,他感觉自己又置身于满天星斗下,荧荧点点,熠熠生辉,进入了那个奇妙的境界。
一个莫测的声音出现在小才的神识中:“亲爱的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