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定下主意的萧皇太后,接下来连续多日,动用了她所能信任的部分白鹭寺残留力量,仔细审视着云家。
内内外外,几乎查了个底掉。
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她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惊喜。
她老人家发现,除了云定兴本人位置关键、深谙钻营之道、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讨好上位者之外,人家的儿孙也是个顶个的“争气”。
三个儿子,已经全部在军政两界占据了不错的位置。
全家男子,早就构成了一个非常不错、却又不那么引人注视的中上层势力网。
长子云师德,任右威卫将军,负责洛阳部分城防与宫禁守卫。
次子云师端,任左武卫将军,同样掌京城部分军权,与兄长互为犄角。
三子云师泰,外放为济北郡通守,那是一等一的富庶大郡,兼着朝议大夫的散官显衔,在地方亦有根基和实权。
纵观云家父子四人,遍布军政两界,京城与地方皆有布局。
虽非顶尖门阀,权势远不能与杨子灿、裴矩等人相比,但胜在根基不深(相对而言)、易于掌控。
且其家族的富贵荣辱,几乎完全与皇室的兴衰紧密相连,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当前杨子灿权势熏天、裴矩老谋深算的形势下,云家这种缺乏深厚独立根基、迫切需要皇权庇护和提携的家族,其忠诚度反而可能比某些根基深厚、关系盘根错节的当朝新贵或旧族,更加可靠,更加易于驱使。
最关键的是,云定兴有这个强烈的意愿,也有这个成功的“前科”!
他这家伙,太懂得如何通过联姻来获取最大政治利益了,也深知该如何投资才能获得最丰厚的回报。
与这样的家族合作,各取所需,目标一致.
这样一来,似乎比寻找那些或许忠诚但可能缺乏主动性、或者家族关系过于复杂难以掌控的家族,更为稳妥,也更具操作性。
当然,五姓七望更好。
但好死不死的,这些大家族大都已经在这十年动乱中,烟消云散。
即使有女,已落寻常。
于是,经过反复权衡利弊,萧皇太后最终拍板,选定的“准贵妃”人选,落在了云师泰的嫡长女——云裳儿身上。
据回报,此女年方十四,正值豆蔻年华,容貌秀丽,身段初成,性情据说也算温顺娴静,家教严谨,正是合适的人选。
选择她,既满足了年龄要求,又能够通过她,将云家这股遍布京城与地方、不容小觑的军政力量,牢牢绑定在孙儿杨侑的战车之上,成为未来对抗权臣、稳固皇权的第一批核心外戚力量。
萧皇后甚至隐约听闻,云裳儿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妹妹叫云衣儿,生得亦是玉雪可爱,将来或许……
她脑海中闪过一丝更长远的、关于未来皇子妃妾安排的念头,但随即按下,眼下,先解决最要紧的“贵妃”人选问题。
画外音:
未来,云衣儿有一个女儿,叫海石榴,海石榴的丈夫叫李白。
挖槽!!
相应的操作策略,也随之确定。
不能正式册封,以免过早树敌,尤其是引发杨子灿、裴矩等人理性的警惕和反弹。
于公于私,小皇帝太小了!!!
这是一种硬性伤害啊!
所以,有一种爱,叫孤独的皇祖母爱!
萧皇太后,采用一种更为迂回、模糊的方式,以 “养于宫中,待年立后” 的名义,先将云裳儿接入宫中。
同时,为了显示其地位的与众不同,授予其 “贵人” 的临时位号(隋制九嫔之首),使其在宫中地位超然。
享受仅次于皇后的待遇与规制,但又不给她正式的名分,留有余地。
接入宫中后,并非放任不管,而是由萧皇太后亲自带在身边。
以教导宫规、考察品行为名,实则进行悉心的培养和潜移默化的影响。
一方面,近距离观察其品性,看看是否真的堪当大任。
另一方面,也是将其个人与其家族,与皇权进行深度的、情感与利益的双重捆绑。
最终目的,当然是准备将其培养成未来皇帝亲政后,最核心、最贴身的政治盟友之一。
但更加重要的是,看看,看看,能不能……弄出个人命来!
萧皇后几乎可以想象,云定兴这只老狐狸,在接到这番“暗示”或“明示”后,会是何等的心花怒放、感激涕零。
他,想必会非常乐意、甚至是迫不及待地配合这场于他家族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政治交易。
同时,他也必将万分乐意、并且会不遗余力地动用他家族的所有资源和人脉,确保这笔巨大的政治投资,能够获得最丰厚的、光耀门楣的回报。
二
这一切的布局,萧皇太后都做得极其小心谨慎。
从最初的念头,到人选的筛选,再到策略的制定。
如同在初冬脆弱的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需掂量再三,生怕发出一丝不该有的声响,引来潜伏在暗处的窥探与破坏。
她深知,如今的朝局,早已非杨广时代。
那时,她可以凭借皇后身份,在某些时候施加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皇帝决策的局面了。
辅政大臣制度,尤其是杨子灿这个顾命首席辅政,以及裴矩、来护儿等顾命重臣,牢牢掌控着朝政的运转。
军国大事,甚至是后宫之事,皆需政事堂合议才可。
就连她的亲弟弟萧瑀,身为太傅、左仆射,算是权倾朝野。
可是,但在过往很多时候,其立场也似乎更多地倾向于他那位能力出众、手握实权的女婿,而非完全站在她这个姐姐和皇权一边。
这,让她在感到些许失落的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严峻。
唉!!!
一声无奈的叹息,只能湮灭在心底。
因此,在明面上,她表现出极大的“妥协”与“尊重”姿态。
所有选入宫中的女子,无论是“女师”还是“侍读”,乃至预定的“云贵人”,其家世背景、本人情况、遴选理由,都形成格式规范、理由充分的正式文书。
然后,呈送政事堂,请求诸位辅政大臣——宰相们“审议”,并最终“准许”。
她在下达的诏书和与政事堂沟通的口谕中,反复强调。
此举,仅仅是“为陛下龙体康泰,早习宫规,以养圣德”,是为了年幼皇帝的教育、健康和性情培养着想。
就是绝口不提选妃,更不涉及那敏感的“国本”二字。
她将总人数,严格控制在小范围内,女师二,侍读四,预定贵人一,总计七人。
避免给天下人,以永安皇帝广纳后宫、劳民伤财、沉湎女色的口实。
同时,也降低了此举在朝野间的存在感。
她,甚至“主动”而“随意”地(至少表现得如此)向政事堂提了一议。
是否可以考虑,将来护儿、周法尚等军方重臣家中文武双全、品貌俱佳的孙女或侄女,也以普通侍女或更低阶女官的身份,纳入宫中陪伴皇帝。
以示自己对军方并无猜忌,一视同仁。
这种姿态,放得极低。
几乎是将自己的意图,隐藏在“祖母的关爱”和“对臣子的信任”之后。
但这些精心设计的表面文章之下,是萧皇太后构建未来外戚力量网络的实质布局。
她所选中的这些女子,其家族或许并非如今朝堂上最顶尖、最显赫的家族,但都在军政两道、朝廷中枢和地方郡县,拥有着切实的影响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不容忽视的潜力。
通过将这些家族与皇权进行深度绑定,给予他们未来的希望和现实的利益。
她也试图在杨子灿、裴矩等现有权臣势力之外,悄然编织一张属于皇帝自己的、忠诚的、利益高度一致的支持者和保护者网络。
帝党!
或者说,后党!
萧皇后在心中,为这个尚未成型的力量,默默地定下了名称。
她要的,不是与现有辅政体系正面冲突。
而是,在其内部和周边,埋下种子,扶植幼苗。
待时机成熟,这股蓬勃力量,自然能够形成制衡,甚至取而代之。
她,甚至将主意早就打到了那个由两代皇帝苦心建立和经营的特务机构——白鹭寺身上。
这个机构,如今由那个神秘莫测、几乎无人见过其真容的“无面”执掌。
萧皇太后,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
不过,无面固然是按照杨广遗诏在实心办事,进行着白鹭寺内部彻底的梳理和清洗,确保其完全效忠皇室。
但萧皇太后,凭借女人那近乎本能的直觉,以及一个皇后、皇太后身份的政治敏感,觉得大隋皇家秘谍机构白鹭寺这潭水,早已非铁板一块、清澈见底了。
裴矩这只大隋之狐,执掌白鹭寺多年,深耕朝堂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内外各个角落,其势力要渗透进这样一个机构,绝非难事。
而杨子灿……想到此人背后那神出鬼没、效率高得吓人的情报和行动能力(她虽不知“灰影”具体为何,但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尽管其直接掌管白鹭寺的时间并不长,但萧皇太后只要一琢磨就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个女婿,仿佛拥有这个世界之外、另一个维度的力量和手段。
无面就是再怎么忠诚能干,恐怕也难以完全抗衡这样两个人。
一个,是享誉天下的大隋之狐,也是白鹭寺的创者之一。
一个,智计百出,实力超群,具有惊人的侵蚀、渗透和毁灭能力。
她和孙子,都不能完全依赖白鹭寺,都需要有自己独立的、可靠的耳朵和眼睛。
而现在这些即将入宫的女师、侍读,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就是难得的、可以倚重的胜负手。
她们身处宫闱,但能连接外朝。
若能巧妙利用,建立一条隐秘的、只对她负责的信息传递渠道,或许能帮助她更清晰、更真实地洞察朝局的波诡云谲,了解外界的真实动向。
甚至,提前感知到某些潜在的威胁和危险。
所有的深思,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与布局,最终都指向一个最简单,也最核心的目标。
“后继有人”!
她期盼着,祈祷着,默默规划着。
杨侑能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时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或许更早。
关键,就在初潮。
汉朝惠帝刘盈,就娶十一岁的张嫣为皇后,史书中可是明晃晃地认定女子一旦来了初潮,就可以嫁人。
这一点上,萧皇太后认为可以悄悄违背一下祖训国法。
只要有“人命”了,就“关天”了,谁还能说啥?
不能够!!!!
所以一旦到了那个时刻,宝贝孙子就能与那位精心培养、年岁稍长的“云贵人”圆房,并让她顺利怀上龙种。
一旦有了皇子,哪怕只是一个尚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就有了最强大、最无可辩驳的武器。
“国本为重”!
到那时,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正式册封贵妃,甚至可以考虑立后。
并,进一步为皇帝广纳妃嫔,绵延皇种,让杨家的血脉重新繁盛起来。
甚至,在最坏的打算里,如果哪天身体单薄的皇孙真的不幸有个意外,自己也还可以凭借这幼小的曾孙,以太皇太太后的身份,再次“抱曾孙临朝”,垂帘听政。
为老杨家,守住这江山,直至曾孙长大成人。
那,将是为老杨家再续皇权,直至子孙繁茂,稳固如山的唯一途径!
一想到那一个个粉雕玉琢、流淌着杨家血脉的婴儿,一想到老杨家香火得以旺盛延续,一想到江山社稷有了新的、更多的寄托和希望……哈哈!
萧皇太后那风韵犹存、但也难掩岁月与忧患刻下痕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丝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灼热期盼的光彩。
那光彩,暂时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沉郁,仿佛寒冬里透出的一缕暖阳。
杨家天下,必须延续无疆!
这是她作为杨广的妻子,作为杨侑的祖母,必须为丈夫、为孙子,也是为自己身后之名,坚守到最后的一道防线。
这,是她不容置疑的信念与使命。
宫墙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渐渐大了起来。
呼啸着,掠过檐角,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深宫内的无声博弈伴奏。
嘉则殿内的炭火,却因为她心中那团为了家族、为了江山而不灭的执念,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持久起来。
这火光,映得她玄色凤袍上的金线刺绣,流光溢彩。
恍如,暗夜中一片不熄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