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悬着的心,如同巨石落地,猛地落回了实处。
一股巨大的庆幸,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之前的冰冷和焦虑。
她,还活着!
他的……秀宁,还好好地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
她成功地戏弄了所有人,包括她的父兄,也包括……他。
眼角有些酸涩,但也随即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这在幽幽的棺椁之中,显得太过诡异恐怖了!
对李渊父子的那股因怀疑他们下毒手而产生的蚀骨恨意,也随之消减了大半。
他们或许起了杀心,布下了杀局,但最终,秀宁凭借自己的深谋远虑和隐藏的绝对力量,不仅破局而出,还反将一军,让他们吞下了这枚难以下咽的苦果。
这结局,比他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上许多。
他轻轻地将棺盖恢复原状,确保每一个卡榫都回到原位,没有留下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当然,也没在看棺椁中那对替身尸体一眼。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灵堂的阴影,再经由复杂的路线,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转身融入沉沉睡去的城市夜色时,他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一直紧绷的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二
既然确认了李秀宁无恙,杨子灿此行的首要目的便已圆满达成。
但是,他并未立刻离开。
这座因被困而内部压力持续攀升、因李秀宁之“死”而权力结构出现真空的混乱孤城,正是他近距离观察对手、了解其内部矛盾、甚至暗中施加影响、加速其崩溃的绝佳舞台。
他没有去惊动任何身处高位的下属,无论是“殇”、武士彟,还是薛举身边的渗透者。
他需要保持绝对的隐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冷眼旁观这场困兽之斗。
然而,在另一个更深露重的深夜,他通过灰影的特殊联络方式,秘密约见了阿史那辛明。
会面地点,安排在城南靠近漕渠的一处看似普通的货栈内。
这处货栈明面上经营着来自巴蜀的药材和漆器,实际上是粟末地政权一个重要的情报中转站和物资储备点,拥有完善的密室和逃生通道。
当阿史那辛明在灰影的引导下,穿过重重伪装,进入那间点燃着昏暗油灯的密室,看到卸去商旅伪装、露出真容、负手而立望着墙上关中地图的杨子灿时,惊得瞳孔猛缩,差点失声叫出来。
随即,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就要以突厥神教中参见至高神使的礼仪,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深深俯首。
“不必多礼,辛明。”
杨子灿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他膝盖即将触地时转过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里不是草原,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你在这里,辛苦了。”
“神使……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这大兴城如今危机四伏,各方耳目众多,万一……”
阿史那辛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充满了真挚的担忧。
在他心中,杨子灿不仅是赋予他新生和权力的神使,更是带领突厥走向更强盛的希望,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无妨。我来看看。”
杨子灿摆摆手,示意他坐到旁边的胡床上:
“秀宁公主之事,你之前的应对,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表明了态度,施加了压力,又没有真的将李渊父子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继续保持这种态势,但要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立刻逼反他们,而是让他们内部乱起来,互相猜忌,无暇他顾,也无法整合力量一致对外。”
“是,属下明白!请神使放心!”
阿史那辛明恭声应道,心中因得到肯定而振奋。
“另外,”杨子灿目光闪动,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指向地图上象征各方势力的标记。
“李秀宁‘已死’,她留下的权力真空,以及娘子军‘星散’后留下的防区、军队影响力乃至那些尚未被发现的隐秘资源,必然会引起李密、窦建德、王世充,甚至罗艺等人的疯狂争夺。”
“你要利用你突厥特使的身份,暗中推波助澜,让他们斗得更激烈些。可以适当放出风声,或者通过古思汉,暗示突厥愿意支持‘有力者’、‘识时务者’来接管平阳公主留下的部分‘遗产’,比如她在城西的部分营区,或者与某些关中豪族的联系渠道。”
阿史那辛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奥妙:
“神使妙计!”
“如此一来,这些反王为了争夺这点看似肥美的残羹冷炙,必会像饿狼抢食一样,互相撕咬,自相残杀,极大地消耗他们本就不多的实力和精力!”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子灿赞许地点点头:
“还有,密切关注鬼谷道那个七长老玄幽子的动向,也是我们情报的黑洞之所。”
“此人老谋深算,控制着杨侗这个小皇帝,他的‘孵凤’计划,我始终觉得不简单,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图谋。”
“他最近与李密走得很近,你要留意他们之间是否有更深入的勾结。”
“是!属下已加派了人手盯着玄幽子和他的弟子,一有异动,立刻禀报神使!”
“最后,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点,”杨子灿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格外凝重。
“动用你在城中的所有资源、渠道和影响力,在不暴露我们自身的前提下,秘密散播一个消息……一个关于粮食的消息。”
……
他低声对阿史那辛明详细交代了一番,包括如何选择散播的渠道(如市井流民、底层军吏、不得志的小官吏),如何控制流言传播的节奏和范围,以及最终要达成的效果。
阿史那辛明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甚至带着一丝残忍期待的笑容:
“神使此计,直击要害!属下保证,不出五日,这消息就能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大兴城!”
“让那些还做着裂土封王美梦的家伙,彻底清醒过来!”
三
杨子灿的暗中布局,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又投入了一把烧得通红的铁砂。
本就因李秀宁之“死”而暗流汹涌的大兴城,变得更加混乱、躁动不安。
李密,开始频繁地、秘密地接触原属娘子军系统的中下层将领,许以高官厚禄,甚至承诺将来裂土封疆时给予更大的自主权。
窦建德,则发挥其“宽厚”的名声优势,派人带着金银绢帛,慰问那些对李唐失望、又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军官家属,试图用“仁义”收买人心。
王世充,更是手段百出,一边威逼利诱,一边利用其掌控的部分洛阳旧部关系网,想要在李秀宁留下的权力真空中,强行分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
突厥代表阿史那辛明(主要通过南面大将军古思汉)时而对李密示好,时而对窦建德表示欣赏,时而又对王世充的“实力”表示认可的暧昧不明态度,更是极大地刺激和加剧了这种争夺。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突厥人选中的、那个可以接管李秀宁遗产的“有力者”,彼此之间的摩擦与冲突日渐增多,从最初的暗中较劲、互相拆台,很快升级为小规模的械斗甚至在街市上公开爆发。
为了争夺一个原本由娘子军控制的、储存了不少军械的武库,李密部将和王世充的部下就在西市大打出手,死伤数十人,最后还是卫玄勉强调停,才没有演变成大规模火拼。
李渊父子试图弹压,却发现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和控制力,正在这种愈演愈烈的内耗和争夺中不断削弱。
他们失去了李秀宁这支重要的制衡力量,又面临着突厥的外部压力,对于李密、窦建德等人的阳奉阴违和暗中扩张,竟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这一切的混乱、内斗与权力倾轧,在一个更根本、更致命的危机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如同飓风来临前的微风。
粮草,断了。
起初,只是下层士兵和普通百姓发现,每日领取的口粮配额在悄然减少,从干饭变成了稀粥,粥也越来越稀,能照见人影。
人们只是以为这只是暂时的运输困难,或者是上面的大人物为了维持长久计而采取的紧缩措施。
而反王们,自己也大多如此认为,甚至还互相指责是对方克扣了粮饷,中饱私囊。
但很快,不妙的迹象开始无法掩盖。
先是供应各大王府和中枢官员的粮食,也开始见底,餐桌上难得见到荤腥,连李渊宴请突厥特使的宴席,都显得颇为寒酸。
接着,市场上粮价开始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疯涨,短短数日,翻了几十倍,而且有价无市。
最后,连负责维持城内秩序的军队,也开始出现因粮食配给不足而引发的骚动和抱怨。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沉默中迅速蔓延至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在李秀宁那场盛大葬礼结束后的第十天,一个惊天噩耗,如同积蓄了许久终于炸响的霹雳,彻底击碎了所有人残存的侥幸,将大兴城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负责清点府库、筹措军粮的度支郎中,在一个清晨,连滚爬爬、衣衫不整、面无人色地冲进了正在为如何分配所剩无几的军粮而争吵不休的政事堂。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就扑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的、尖利到破音的声音嘶喊道:
“空的!空了!太仓、永丰仓、常平仓……都……都是空的……假的!”
原本喧闹的政事堂,瞬间死寂。
卫玄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体晃了晃。
李密、窦建德、王世充等人也霍然变色,目光齐刷刷地盯在那度支郎中身上。
“胡说八道!”
李建成厉声喝道:
“官仓储备,足以支撑两年之久,怎会空了?!”
那度支郎中抬起头,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绝望地喊道:
“下官……下官起初也不信!可……可除了最外面几廒做掩护的、早已吃空的仓廒,里面那些……那些被视为最后家底、寄托了全城希望的仓廒,打开之后……里面……里面全都是空的啊!”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哭喊着描述那令人绝望的场景:
“仓尖上铺着的那一层,是真正的粮食,金黄诱人……可下面!下面垫着的是厚厚的木板!掀开木板……下面不是粮食,是石头!是沙子!是夯实的黄土!”
“空的!都是空的!我们……我们都被骗了!全城的命脉,早就被人掏空了!”
“空仓!是空仓!”
他最后的声音如同垂死的哀鸣,回荡在死寂的政事堂内,“完了……全完了……”
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烧遍了全城每一个角落。
大兴城内,积蓄已久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军队开始失控,饥民如同潮水般涌上街头,冲击着任何可能还有存粮的富户、商铺,甚至是官衙!
哭嚎声、叫骂声、抢夺声、打砸声……汇成了一曲末日降临的混乱交响曲。秩序,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彻底崩解,荡然无存!
困兽犹斗,但当困兽发现自己连最后一点维系生命的食粮都没有时,剩下的,便只有最原始、最残酷、最没有底线的挣扎与互相撕咬。
大兴城,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帝都,在杨子灿精心构筑的“铁壁合围”与这致命的“空仓”噩耗的双重打击下,彻底变成了人间炼狱,变成了即将在自相残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角斗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位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如同死神般播下了混乱种子的魏王杨子灿,此刻已远在城外。
他站在一处可以眺望大兴城轮廓的高坡上,遥望着那座在夕阳余晖与逐渐升起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受伤巨兽般躁动不安的城池,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
他知道,收割的时候,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