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兴城,这座曾经的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已彻底沦为巨大的囚笼。
秋日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斑驳的城墙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恐惧、焦虑和绝望的气息。
杨子灿的“铁壁合围”战略,并非疾风骤雨般的猛攻,而是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渔夫,沉稳地撒下一张弥天大网,然后耐心地、一寸寸地收紧。
东面的潼关,贺娄蛟麾下的精锐如同磐石,牢牢扼守着关中门户;东南的武关,江南大营的数万健儿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直指秦岭东南麓。
北面的黄河渡口,蒲津、龙门之外,山东剿匪大营的铁骑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凛冽的杀气隔着滔滔河水都能让对岸的守军两股战战。
西面、南面,张掖剿匪大营鱼俱罗部与天水屈突通部,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正稳健地合拢于陇山、大散关一线,意图彻底断绝关中与陇西、巴蜀的联络。
……
反王联盟号称的百十万大军,连同裹挟的民夫、家眷,以及原本长安城内的数十万居民,此刻如同被围困在逐渐干涸的池塘里的鱼,活动的空间被无情地压缩到以大兴城为核心的京畿狭小区域。
昔日纵横驰骋、割据一方的豪雄们——李渊、李密、窦建德、王世充、罗艺、刘武周、薛举……此刻只能困守在这座孤城之内,望着城外日渐密集、灯火彻夜不息的隋军营垒,感受着那无形的、却重若山岳的压力。
那种感觉,不是刀剑临身的剧痛,而是缓慢窒息的恐惧。
突围,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念头,却也成了最难实现的奢望。
每一次试探性的出击,都如同撞在铜墙铁壁上。
十日前,李密麾下大将左武厚大将军李君羡,自恃勇武,率五千精骑试图从东南方向蓝田关一带寻找破绽。
结果尚未靠近关隘,便在狭窄的谷道中遭遇江南大营预设的伏击。据逃回的残兵描述,那根本不是传统的两军对垒,而是单方面的屠戮。
无数从未见过的弩机从两侧山崖射出密集如蝗的箭矢,箭头淬毒,见血封喉。
随后滚木礌石如山崩而下,最后才是沉默如山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动的城墙般推进,将侥幸冲过箭雨和滚石的瓦岗骑兵碾碎。
李君羡本人身中三箭,仗着马快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五千骑兵回来的不足三百。
五日前,李渊次子李世民,带着重新整编、补充了部分尉迟敬德残部的玄甲军,试图向北冲击龙门渡口。
然而对岸的隋军根本不与之接战,只是用射程惊人的床弩和排筏搭载的弓手进行远程覆盖。
玄甲军尚未靠近河岸,便已损失惨重。
更令人绝望的是,当他们试图后撤时,侧翼突然杀出似乎是突厥人率领的狼军轻骑,如同剔骨尖刀,狠狠撕下了一块血肉。
李世民损兵折将,狼狈退回城中,那张年轻而骄傲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
日了狗了,突厥人怎么专盯着自己不放,难道自己暗中定计谋杀亲妹的举动暴露了?
向西、向南的尝试,众反王派出的精锐遭遇同样如此。
张掖大营鱼俱罗部和屈突通部的隋军,并不急于攻城略地,而是稳扎藩篱,一步步清除外围据点,将延兴王朝的活动的空间压缩、压缩再压缩。
他们像是一群最有耐心的猎人,不疾不徐,核心职责就是牢牢守着关隘,切断一切补给线,等待着笼中的野兽在饥饿、恐慌和内斗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于是,坚守那些尚在手中的、位于包围圈内层的少数关城(如靠近子午谷南口、傥骆道南口等),并竭力维持大兴城本身的防务,便成了反王们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然而,军心已开始如同沙堡般松动。来自不同势力的士兵在城头相遇,眼神中不再是同仇敌忾,而是深深的警惕与猜忌。
粮食配给开始减少,怨言在军营的各个角落滋生、蔓延。
将领们则忙于互相指责,推诿突围失利的责任,或者暗中计算着自己麾下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多少存粮。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发疯的氛围中,另一场风暴,因李秀宁的“死”,率先在城内引爆,其猛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城外步步紧逼的隋军。
二
镇国平阳公主、突厥侧可敦李秀宁“伤重不治”的讣告,以及随后那场极尽哀荣的盛大葬礼,并未能平息所有的质疑,反而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引来了更激烈的炸响。
最激烈、最不容忽视的反应,来自突厥。
驻跸大兴城的突厥王庭代表,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是驻扎在李渊军中的“南面大将军”古思汉,一个身材魁梧、面庞粗犷、性情暴躁的突厥贵族。
但真正掌握核心权力、直接向远在漠北的“三大罗失钵屈阿策”(即杨子灿伪装的突厥顶级贵族)负责的,是身份更为隐秘、心思也更为缜密的阿史那辛明。
当李秀宁母子“一死一失踪”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来时,阿史那辛明心中先是猛地一沉,随即涌起巨大的疑虑。
他深知李秀宁在神使(杨子灿)心中的特殊地位,也清楚那个孩子的重要性。
尽管他内心深处隐约感觉此事蹊跷,可能与神使更深层的布局有关,但表面功夫必须做足,甚至要做得比真的更真,才能不引起李渊父子乃至其他势力的怀疑。
他立刻点齐了一队百人的精锐突厥狼骑,这些骑士个个膀大腰圆,眼神凶悍,骑着来自草原的高头大马,人马皆披着轻便的皮甲,弯刀在秋日下闪烁着寒光。
阿史那辛明一身突厥贵族服饰,面色铁青,手持代表突厥可汗信物的金狼头权杖,如同一阵狂风,直接闯入了气氛原本就凝重的唐王府。
守卫唐王府的李渊亲兵试图阻拦,却被狼骑们用马鞭毫不客气地抽开,一阵人仰马翻。
阿史那辛明径直闯入正堂,其时李渊正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心腹裴寂、刘文静等人商议军务,见到突厥特使如此闯进来,皆是一惊。
“唐王!”
阿史那辛明不等李渊开口,便将沉重的金狼头权杖狠狠顿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操着生硬却带着滔天怒意的汉语,声音如同草原上冬日最凛冽的寒风:
“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伟大的三大罗失钵屈阿策、能让整个突厥汗国满意的解释!”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李渊父子:
“尊贵的三大罗侧可敦,勇武智慧的平阳公主,还有她怀中流淌着神圣突厥与高贵李家血脉的小王子,为何会突然‘伤重不治’?活,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还有小王子,他现在何处?!若不能给我突厥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他冷哼一声,环视堂内诸人,威胁之意如同实质的冰锥:
“那么,我突厥与尔等的盟约,是否需要继续,就要画上一个巨大的问号了!届时,休怪我等不顾盟友之情!”
李渊父子面面相觑,内心苦涩难言,仿佛吞下了黄连混合着钢针。
他们难道能说,是在一场名为家宴、实为鸿门宴的局中图穷匕见,反被自家女儿(妹妹)以其隐藏的绝对力量制住,最终被迫接受了这“假死”的结局,连孩子都被带走了?他们难道能说,那个孩子此刻或许正被李秀宁的心腹带着,藏在终南山的某个隐秘角落,或者早已通过秘密渠道离开了大兴城?
不能。
这枚带毒的苦果,他们只能自己硬生生咽下,还要在脸上挤出悲痛欲绝的表情,扮演好丧女(妹)的悲情角色。
李渊猛地从主位上站起,老泪瞬间纵横,捶打着胸口,声音哽咽嘶哑:
“辛明特使!本王……本王亦是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啊!秀宁她……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是我李家的骄傲!她多年征战,旧伤累累,此次……此次复发,来得如山崩海啸,猝不及防……宫中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也是……也是回天乏术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身体摇晃,几乎要瘫软下去,被一旁的李建成和李元吉慌忙扶住。
他继续哭诉,字字血泪:
“至于阿远我那可怜的外孙……秀宁临终前,神智昏沉,或许是托付给了她信赖的侍女或部将,又或者是……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奸人,趁着府中忙乱,悄悄掳走……本王已下令全城戒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孩儿!生要见人,死……不!绝不会死!定会给可汗、给特使一个交代!”
他的表演,堪称登峰造极,将一个悲痛欲绝又心怀愧疚的父亲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李二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憋屈和怒火,上前一步,对着阿史那辛明躬身一礼,语气沉痛而恳切:
“特使明鉴,三妹乃我李家支柱,军中威望无两,她之离去,于我李家犹如擎天柱折,于朝廷更是莫大损失。我等兄弟悲痛尚且不及,岂会行那等禽兽不如、自毁长城之事?此事背后定有隐情,或有我等尚未查知的阴谋,还望特使宽限时日,容我等细细查访,必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阿史那辛明冷眼看着他们父子声情并茂的表演,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依旧怒容不减,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故意沉默了片刻,让那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滞,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
“查?好!我就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你们时间查!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突厥与尔等的盟约,一切合作事宜,皆需暂停!原本商议的粮草接济、战马供应,也暂缓议处!何时找到了小王子,或者给出了令我汗国信服的解释,何时再谈!”
他深知粮草和外部支援,是如今困守孤城的反王联盟,尤其是李唐集团赖以维持、甚至幻想着日后翻盘的命脉。
此言一出,李渊父子的脸色瞬间由悲转惊,再由惊转灰,难看至极。
李元吉更是急得差点跳起来,被李建成用眼神死死按住。
几乎与突厥人发难的同时,另一股强大的压力也从内部袭来。
娘子军残存的骨干将领,在右卫大将军向善志、前卫大将军史万宝的带领下,数十人一身缟素,腰佩利刃,直接闯入了正在举行辅政会议的政事堂。
向善志虽已知晓李秀宁金蝉脱壳的全盘计划,但戏必须做足,而且要做得逼真,才能掩护公主的真正行踪,并借此向李渊父子施压,为后续行动争取空间和资源。
她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因“悲愤”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政事堂内:
“太师!唐王!诸位辅政!公主殿下为国征战,身上大小创伤二十余处,哪一次不是从鬼门关闯回来的?!为何此次旧伤复发,就如此突然,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
“末将等追随公主多年,深知殿下体质异于常人,意志坚韧如铁,纵有旧伤,亦绝不致如此仓促薨逝!”
“宫中太医何在?诊脉记录、用药方剂何在?参与救治的都有哪些人?”
“若不能给我等追随公主浴血多年的将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她猛地踏前一步,气势凌厉:
“我等麾下数万将士,绝不答应!公主殿下绝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史万宝更是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声如洪钟,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定是有宵小之辈,暗中作祟,害了公主!若让俺老史查出来是哪个乌龟王孙八蛋下的毒手,定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告慰公主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