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业十五年十月初九日,甲子日,隅中。
深秋的太阳,斜挂天空,阳光清明但是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这不是寻常的,带着希望与生机的时光,肃杀,冷冽。
烽烟,杀气,数十万联军营火,将大兴城内外四野浸泡得异常恐怖,竟然带着隐隐的血色。
渭水沉默地流淌,冰凉的波光映照着两岸森然林立的戈矛,如同大地生长出的金属荆棘。
城池三面,联军的营寨铺陈至视野尽头,人喊马嘶,鼓角争鸣,汇聚成一股吞噬一切的喧嚣洪流。
唯有东面向着潼关的方向,空门大开,像巨兽故作慵懒张开的嘴,獠牙却隐藏在咽喉深处的阴影里。
高坡之上,唐王李渊与魏王李密并辔而立,身后是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罗艺等一众反王以及他们形色各异的旌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远处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显露出雄浑轮廓的帝国心脏——大兴城。
“时辰已到。”
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更多的却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指向那座仿佛在沉默中凝固的巨城,运足中气,声浪滚滚传开:
“传令!三军并进,克此坚城,诛除暴隋,就在今日!”
“咚!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战鼓声,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心跳,骤然擂响!
一下,又一下,震得大地微微颤抖,震得人心血脉贲张。
随着这总攻的号令,西、北、南三个方向,如同潮水决堤,又如同蚁群出穴,无数黑压压的士兵,推动着各式攻城器械——云车高耸如移动的楼阁,撞车包裹着浸水的生牛皮,巢车上的弓弩手引弦待发——向着大兴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杀——!”
喊杀声瞬间爆开,如同平地惊雷,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死亡的乌云,带着凄厉的呼啸,泼洒向城头!
战争,这台冷酷的绞肉机,终于开始了它最血腥的轰鸣。
二
大兴城头,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与城下疯狂攻势截然不同的氛围。
守军将士,盾甲林立,以阴世师、骨仪等将领为核心,早已严阵以待。
滚木擂石堆积如山,锅里的热油金汁翻滚沸腾,弓弩手隐于垛口之后,眼神锐利如鹰。
恐慌似乎被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一种悲壮的、与城共存亡的死志,在沉默中弥漫。
然而,在金光门这座正面承受李建成先锋军主攻的城楼上,却多出了几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皇太孙杨侑,身着繁复的监国礼服,小脸煞白,被屈突寿和几名内侍紧紧护卫在相对安全的城楼内侧。
他的身旁,是同样面色凝重、着玄色礼服的越王杨侗。
而站在最前方,直面如潮敌军的,正是身披玄甲、外罩紫色王袍的卫王杨子灿。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城下汹涌而来的敌军洪流,掠过那些狰狞的攻城器械,最终投向远方那数杆巨大的“唐”、“魏”、“夏”、“汉”、“秦”、“郑”等字王旗处的高坡。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殿下,叛军攻势凶猛,此处危险,还请……”
阴世师铁甲染尘,须发戟张,提着滴血的长刀上前,声音嘶哑。
杨子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阴将军,你只管指挥守城,务必给予敌军最大杀伤。其他的,不必操心。”
他的镇定,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感染力,让周围因皇亲贵胄亲临前线(在他们看来是皇太孙、代王、卫王)而愈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也就在这时,城下的联军,特别是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以及高坡上正在观战的李渊、李密等人,都注意到了城楼上那异常显眼的仪仗和身影。
“是杨侑!杨桐!还有杨子灿!”
李建成在阵前看得分明,心中先是狂喜,“他们竟亲临前线?真是自寻死路!”
随即又是一丝疑虑,“不对……他们为何在此?”
高坡上的李渊,眉头也微微皱起。杨侑、杨侗、杨子灿一一同时出现在最危险的金光门,这不合常理。
是故作姿态激励守军?还是……另有图谋?
李密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眼中精光闪烁,他心中的那丝不安再次放大。
然而,总攻的浪潮已经掀起,无人能够阻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在这攻守双方意志碰撞到极致,厮杀声、惨叫声、器械轰鸣声达到顶点的刹那——
一道身影,在内侍首领太监萧干为首的数名太监,以及那名如同影子般突然出现的无面簇拥下,缓缓自城楼内侧的阴影中,踏上了金光门城楼最高处、最前沿的阙观之前。
阳光正好,照射在此人的身上脸上。
只觉那人身形枯槁,需要内侍搀扶才能站稳,穿着一身略显宽大、却依旧能看出是帝王常服的绛纱袍,头上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晨风中肆意飘散。
当他抬起那张因久病而深陷、却依旧残留着帝王威严轮廓的脸庞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首先发现异常的是城下一些冲得最近、抬头仰望的联军士卒。他们看到了那个被搀扶着的、病骨伶仃的老人。有人觉得眼熟,有人茫然,直到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尖叫起来:
“陛……陛下?!是陛下!杨广!他没死!!”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在疯狂进攻的联军前锋中炸开!
杨广?
那个应该早已死在江都,尸体都该腐烂的隋炀帝杨广?!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大兴城的城头?!
恐慌,如同瘟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联军中蔓延。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无数士兵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传说中已经死去的帝王。
高坡之上,正志得意满、准备欣赏破城景象的李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猛地向前探出身子,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死死盯着城头那个模糊却无比熟悉、令他午夜梦回都感到恐惧的身影。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他失声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他身侧的李密,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捻断了几根胡须都浑然不觉。他素来以智计深沉自诩,将天下人视为棋子,可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所有认知!杨广未死?那江都的噩耗,那传遍天下的消息,那让他们得以名正言顺起兵的理由……全都是假的?!
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罗艺……所有反王,此刻无一不是目瞪口呆,魂飞魄散!杨广的出现,比城外突然出现百万援军更让他们感到恐惧!这是一种源自法统、源自数十年积威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鬼……是鬼魂吗?!”王世充声音发颤。
“是真……真的是他!”窦建德喃喃自语,握着马缰的手都在发抖。
整个反隋联盟的指挥核心,在这一刻,因杨广的现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震骇之中!
三
就在城下联军因杨广现身而陷入巨大混乱的同一时刻,大兴城内,那场代号“惊蛰”的终极清洗,如同早已上紧发条的精密仪器,骤然启动!
“关闭所有坊门!全城戒严!奉旨擒拿国贼,敢有擅动者,格杀勿论!”
屈突盖与杜伽那的声音,在东西两县的所有主要街衢上同时响起。早已待命多时的县衙差役、坊丁以及混入其中的灰影便衣,如同鬼魅般从各个角落涌出,迅速控制了各坊出入口和交通要道。
几乎在坊门落锁的“哐当”声传来的瞬间,越王府、卫玄府邸、以及名单上那一百七十三名官员、豪商、门阀代表的宅邸,被如狼似虎的禁军和灰影武士同时包围!
越王府内,赵德言正与卢楚、元文都(他已“成功”逃回,正自诩功臣)等人密议,准备在城破之际“保护”越王,抢先控制宫城要地,迎接“义师”。他甚至已经草拟好了劝进表和封官许愿的名单。
“哐——!”
书房大门被粗暴地踹开,难李一身黑衣,手持杨子灿的金批令箭,带着一队眼神冰冷的灰影武士闯入。
“赵德言、卢楚、元文都……尔等勾结外敌,密谋作乱,祸乱朝纲!奉卫王殿下令,拿下!”难李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读一份货物清单。
赵德言脸上的兴奋和野心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你……你们敢!我等乃越王近臣,忠心为国……”
话音未落,两名灰影武士已如猎豹般扑上,干净利落地将他双臂反剪,按倒在地。卢楚试图反抗,被一记刀鞘重重砸在膝弯,惨叫着跪倒。元文都更是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怀中那份他视若珍宝的“账册精华抄本”散落一地。
“王爷!王爷救我!”赵德言挣扎着向主位上面无血色的杨侗嘶喊。
杨侗紧闭双眼,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无力,也无法阻止。
“带下去!”难李一挥手,如同清扫垃圾。
类似的场景,在城中各处同时上演。度支尚书长孙平的府邸,他正与范阳卢氏的使者商议如何“迎渊立代王”,被破门而入的禁军堵个正着;东西市令张平高的密室内,他正在整理最后一批“商户把柄”册子,被杜伽那亲自带队抓获;太仓令豆卢行褒试图从密道逃走,却发现出口早已被灰影守住……
鬼谷道在醴泉坊、布政坊、延寿坊的三处暗桩,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白鹭寺的内侯官和灰影精锐联手,与潜伏的“鬼面军”爆发了激烈而短促的搏杀,血光在阴暗的巷道和废弃院落中闪现,最终,大部分鬼谷道暗桩被拔除,少数负隅顽抗者被当场格杀。
这场清洗,迅雷不及掩耳,精准而残酷。杨子灿布下的“网罟”,在这一刻猛然收紧,将那些在帝国垂死之际疯狂蹦跶的“鱼虾”,一网打尽!
四
金光门下。
杨广的出现所引起的混乱仍在持续,并且开始影响到联军的整体攻势。军心动摇,士卒迟疑,将领指挥失灵。
李渊从最初的极致震惊中勉强回过神来,一股被愚弄、被设计的滔天怒火直冲顶门!他面目扭曲,嘶声力竭地对左右吼道:“假的!定是杨子灿找来的替身!妖言惑众!妄图动摇我军心!攻城!继续攻城!谁能先登城头,赏万金,封万户侯!”
李密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附和:“唐公所言极是!杨广已死,此必是伪冒!全军听令,有敢迟疑不前者,斩!”
在高层疯狂的弹压和重赏刺激下,联军的攻势勉强重新组织起来,但那份一往无前的气势,已然消散大半。城上守军则因“陛下”亲临(他们同样不明真相,但皇帝的现身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士气大振,抵抗得更加顽强。滚木擂石如雨落下,热油金汁泼洒,云梯被推倒,撞车在箭矢和火攻下燃烧……城墙上下,瞬间化为人间炼狱,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杨广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眸子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贪婪地看着城下的厮杀,看着那些因他出现而惊慌失措的叛军,看着鲜血染红城墙根基。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满足而残忍的低笑。
“好……好……杀……都给朕杀……”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城垛,仿佛要亲自掐死那些叛逆。
杨子灿站在他侧后方,冷漠地注视着战场。他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杨广的现身,打乱了联军的节奏,为城内的清洗争取了时间,也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但这,还只是开始。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难李低语了几句。难李领命,迅速消失在城楼内。
不多时,一面巨大的、象征着帝王权威的明黄色华盖,在金光门城楼上缓缓竖起!华盖之下,杨广的身影在晨曦和烽烟的映衬下,虽孱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气势!
同时,百名中气十足、经过特殊训练的同传宫人,登上城头各处,运足内力,将同一个声音传遍战场:
“大业天子在此!叛国逆贼,还不跪伏受诛!”
“大业天子在此!”
“陛下在此!”
声浪如同实质的波涛,一层层扩散开去,压过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联军士卒的耳中。
这一次,引起的骚动更加剧烈。许多来自原隋军系统的士兵,看着那熟悉的华盖,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宣告,下意识地就放缓了手中的动作,甚至有人双腿发软,几乎要跪拜下去。来自底层军官的呵斥和斩杀了数名退缩者,才勉强维持住阵线,但联军士气的跌落,已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