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棡猛地站起身子,可刚才那碗烈酒太过猛烈,此刻一个没忍住又直接摔回到了座位上。
“这酒,给本王带两坛回去。”
“是。”
片刻功夫。
待回到燕王府,见老朱还在屋内揍朱棣。
朱棡快步便走了进去。
“爹您先消消气,儿子给您带好东西回来了!”
将两坛烧刀子抱进来后,朱棡给老朱倒了一大碗递了过去。
揍朱棣正揍的口渴的老朱也没多想,接过来便大口灌了进去。
可一杯烈酒下肚,饶是老朱一时也有点受不了。
“这酒.....真够劲儿的!”
“爹,这就是周横给草原部族准备的。”
将周横方才按那番话一五一十给老朱转述了遍后。
朱棡抑制不住兴奋,赶忙说道。
“爹,这周横的确可用!”
“嗯....”
此刻饶是老朱也不由沉思了起来。
此时纠结周横是否贪墨就显得可笑了。
最主要的是,周横所说的两件事,背后正牵扯着朝廷对草原部族的态度。
其一。
吐蕃、云南土司等地,朝廷花费极大的功夫,甚至不惜出兵也要推行改土归流。
其目的就是防止当地土绅自己治理,防止其做大。
更不需说为了国法下乡一事,这许多年来朝廷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而眼下!
朝廷派往草原三省的官员人数太少,致使草原三省不得以还要他们自己的部族头领代为管理。
若长此以往,但凡那部族头领生出异心。
原本归附大明的草原部族,或许会如星火燎原一般,再行反叛。
其二。
兀良哈头领左固木送给周横牛羊牲畜,而周横回送茶叶、药品。
倘若二人关系熟络,周横是不是还要送还一些生铁。
再往后。
是不是左固木想要火药,周横也要想办法弄些送过去!
仅凭周横能想到用烈酒暂时缓和草原部族之间的摩擦,老朱也更愿意相信这是个品行忠良,且有些头脑的良臣。
可怕就怕这家伙不知不觉便成了左固木谋逆的帮凶。
“爹?”
见老朱愣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出声,朱棡小声喊道。
“可是那周横所言有假?”
“不是。”
老朱随意摆了摆手。
待回过神来,老朱面色凝重,当即令道。
“传咱旨意.....”
“罢了,传朝廷钦差令。”
“急召草原三省四品以上主官返回北平,勒令御史丰寿、白柳堤今夜燕王府拜见。”
“北平布政使周横同行!”
见老朱说完便自顾自走到主位前坐下,低眉沉思。
马秀英见状,冲朱棡、朱棣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后这才走到老朱身旁。
“重八,这是怎么了?”
“妹子,你说今年拆墙明年修墙的法子,能成不!”
“嗯?”
老朱深吸口气,沉沉叹道。
“这几年关于国法不下乡的问题,标儿操心不少。”
“为改变此现象,标儿更是亲自督办了两个村落。”
“可真要说的话,始终是收效甚微。想要彻底改变此局面,少说还要十年潜移默化。”
“当时见标儿为此事烦忧,咱便觉得是咱的过失给标儿留下的麻烦。”
“倘若咱建国之初多委派些官员到地方县城,趁着改朝换代,让国法下乡也能容易一些。”
“这样也省的标儿如此只能文火慢煮。”
“当下更是如此!”
将草原三省缺少朝廷官员的问题告诉马秀英后,老朱不禁抬眸看了过去。
“妹子,你说当下咱是给朝廷发去书信,让吏部加紧往草原三省调派官员。”
“还是按照先前,暂且让部族头领代为管理,以后再议。”
“妹子,你说哪个法子更好一些!”
见老朱不由瞪大眼睛看向自己,当下马秀英也不免有些意外。
要知道。
老朱可是出了名的要面子。
哪怕是遇到麻烦事,他也不会主动说出来。
而且给他想到了主意,也不能明晃晃的将办法说给他听,需得一步步引导老朱自己想到。
可就是这么一个极其自尊且爱面子的老朱,当下竟直接询问自己。
被这么一说,此刻马秀英也不由重视了起来。
“标儿是否知道吏部派来草原三省的官员太少?”
“许是知道的。”老朱微微颔首,“标儿治政勤勉,况且草原三省是他亲自划定。”
“他必然知道七十余名官员对草原三省来说,绝对不够用。”
“那....朝廷近来对归顺的草原部族都是个什么态度?”
“自然是以安抚为主。”
“标儿下令给草原百姓建造房屋民舍,并教他们耕种。”
“只可惜除辽东外,草原三省的土地仍不适合耕种。无奈之下只得准许还愿留在草原,以放牧为生的部族百姓游牧生活。”
“不过标儿都下令划分了区域,也对这些部族委派了长官。”
待老朱说完,马皇后沉吟数秒,这才猛地出声道。
“重八,你又被标儿摆了一道!”
“啊?”
“草原部族的问题自然棘手,而且也十分紧要。”
“如你方才所言,若不趁着划分行省之时,委派大批官员治理。那将来再想更正就十分困难。”
“而且!”
“草原部族的安置有太多漏洞。”
“游牧部族如何登记造册,派去的官员衙门设在哪里。”
“还有,为何如今草原三省连同辽东都没有主官,部族之间若发生摩擦还需赶到北平,让北平布政使作主。”
“这些问题标儿不会没有注意到,可他一直没有解决,反而让你出宫途径北平。”
“这小子分明就是摆了你一道!”
被自家妹子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茫然的老朱顿时豁然开朗。
“怪不得!”
“我说这小子也不会这么好心,放着出宫的机会自己不用,反而撺掇咱出来!”
想到先前他们爷俩为了能离京率军,相互使心眼,使绊子。
老朱就觉得这次相信朱标是出于好心,太过愚蠢。
“这混小子!”
“不过话说回来,重八。”
“既然标儿设法让你赶来北平,那自然是相信你能处理好此事。”
“毕竟你我临行前,标儿除了交代要将老二老三他们带回去,便没有多说什么。”
马皇后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倘若朱标真有心从划分草原行省的一开始,便推行国法。
那也不会等到如今再增派官员前来草原三省。
所以草原自治便是朱标的意思。
不得不说,在维护老朱自尊心这事上,马皇后的确算的上轻车熟路。
听到这番话,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老朱当下便也豁然开朗了起来。
日暮西斜。
接到命令,丰寿急忙从北境草原赶了回来。
待见到北平布政使周横,御史白柳堤后,三人一同进来燕王府。
“臣等拜见太上皇。”
“闲话少说!”
不得三人下拜,老朱命侍卫上茶后,出声令三人落座。
“草原三省由各部族头领自己管辖,你等以为如何?”
见老朱如此直接。
丰寿三人当下却有些愣神。
“你们也知道,朝廷在云南、吐蕃等地推行改土归流花了好大的力气。”
“可草原三省与吐蕃、云南又有不同。”
“一来,草原三省除少数地方可种庄稼,大部分草原仍是放牧最佳。”
“二来,草原三省比吐蕃辽阔的多,若推行改土归流难以将土地精确分配到百姓手中。”
“最为主要的!”
“不同于吐蕃有教廷、王庭这些权贵,云南有土司这些个土皇帝。”
“草原的贵族早已销声匿迹,黄金家族的血脉也近乎中断。”
“如今的草原三省没有欺压百姓的权贵,改土归流自然也就不那么必须。”
老朱眸光犀利,扫视了三人一圈。
“说说吧,现如今任命部族头领为官,代朝廷管辖草原百姓,是否可行!”
“回禀太上皇.....”
见白柳堤说着便要起身,老朱抬手示意他落座,不必拘束。
“太上皇明鉴,微臣已写好奏疏欲呈给陛下。”
白柳堤将奏疏递到老朱跟前,同时也跟着说了起来。
“想草原部族方才归顺我朝,其心不稳、其根不定。”
“究其归附之因,一则陛下圣明,感召万方,四海宾服。二则我朝兵马强盛,武可平乱。”
“然!人寿有极,大明万年。”
“开国武强自然是必须。”
“为我朝万年基业,草原永世不叛。”
“微臣以为,当求陛下下旨,调派官员管理草原三省!”
白柳堤的意思很明确。
如今草原部族之所以归顺大明,一是朱标这个皇帝,二是他们也打不过大明的将士。
可朱标终有辞世的一天,大明军武也有落寞的一天。
而朝廷既然将草原划分为三个行省,那自然也就是要草原世代依附朝廷,不行叛逆。
当白柳堤说完,丰寿、周横二人相互对视,却没有急着出声。
还是要看老朱是个什么态度,他们二人才好表态。
毕竟和白柳堤不同,他们二人可是当过老朱的官。
“啪!”
仔细看过手中奏疏后,老朱猛地将奏疏合上,冲丰寿二人道。
“你们二人以为呢?”
“臣以为....”
“臣以为白御史所言有理。”丰寿还未表态却被一旁的周横抢先打断。
而听到周横的声音,丰寿想了想便也没有继续开口。
可二人的心思如何能骗过老朱。
见他们两个有所顾虑,老朱强压心头不悦道。
“今日畅所欲言,不需忌讳。”
“是!”
周横原还想阻拦丰寿。
然而老朱此话一出,丰寿再无顾虑,当即坦然道。
“如太上皇方才所言,草原三省不同吐蕃、云南,因此微臣以为或可以部族首领辖制草原百姓。”
“丰御史!”白柳堤闻言立时反驳道,“草原部族少经教化,蛮勇力强。”
“眼下圣君临朝,兵强马壮自然安定。可若是数百年后呢?”
“但凡我大明朝廷稍有疲敝,部族首领一声令下,其地百姓必为其驱使,骤然起兵,反抗朝廷!”
“白御史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此刻老朱还没开口,二人便当场争辩了起来。
“在下乃色目人,至正年间、龙凤年间,各豪强治下亦将色目视作蛮夷。”
“然上皇圣明,以‘凡蒙古、色目等部,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之明谕昭告天下。”
“故此,我色目之人得为人之本,臣等色目官员得朝廷之信。”
“今之蒙古,昨日之色目。”
“十数年后,蒙古百姓必以中华子女为幸。”
“再者。”
丰寿转向老朱,恭敬拱手。
“当下虽是借部族首领代辖草原部族,然亦可称之为授部族首领我朝官职。”
“眼下朝廷缺少官员,无法调派人手前来草原三省担任县官。”
“将来也可借官员升迁调度,代替部族头领管辖草原百姓。”
丰寿这话着实给老朱提了个醒。
可以授予这些部族首领大明官员,那将来朝廷再派遣官员过来,便是升迁调度,不是取缔。
只不过。
丰寿这番说辞却没有打动白柳堤。
“丰御史未免异想天开了。”
“草原部族本性凶悍,多擅骑射。”
“将来若是....”
“白御史!”不等白柳堤说将来朝廷暗弱,草原复叛。
丰寿眸光犀利,紧紧注视着老朱说道。
“微臣狂悖。”
“若百年之后,我朝君主昏聩,朝政晦暗,官员欺民。”
“届时我朝之情景必如至正之乱世。”
“朝廷不仁,百姓叛逆,自不分华夏中原亦或蒙古!”
“嗡~”
随着丰寿声音落下。
白柳堤、周横二人只觉耳边一阵嗡鸣,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而一侧旁听的朱棡、朱棣二人更是面露诧异,满是不可思议的看向丰寿。
这家伙!
真他娘的敢说!
别人不知道,可从小喜好诗书的朱棡怎么可能不知道。
《孟子》中,‘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诸如此类的话,老朱读之大怒,立时便将这些话从《孟子》中删减了出来。
甚至将孟子的牌位从文庙中请了出去。
而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