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不过半个时辰,地上已经白茫茫一片。
因为临近过年,入夜后京师街面上的人就更少了。可是棋盘街附近,却是个例外,依旧热闹。没法子,道报斋定下的是腊月二十六歇业,于是这里所有的报斋也就不约而同的定了腊月二十六歇业。临近这几日,各个报斋都在卯足了劲,准备多挣个三五文。连带着,因为报斋买卖红火,周围被带动的酒肆饭铺,也推迟了歇业的日子。
孙汉走进街角一家名为‘好再来’的饭肆,按图索骥,来到一个包间走了进去。桌旁坐着四个人,除了三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还有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对方瞅见他,立刻激动的站起身“兄长!”
孙汉朝着对方笑笑,关上门,走到桌旁,对起身的三个中年人抱拳“在下孙汉。”
“孙老爷好。”为首的中年人自报家门“小的朗迁。”指指另外二人“这二位是俺乡党邢三郎和平七郎。”
站在朗迁身后的二人立刻拱手,只是看起来不伦不类。
孙汉回礼“俺兄弟在家读书,日后还要考试,不晓得几位将他带来京师,所为何来?”
“孙御史请坐。”朗迁却满脸堆笑“俺们也不想如此,实在是迫不得已。”
孙汉也算见过大场面,并没有任何胆怯,拍拍身旁局促不安的少年“坐下谈。”
朗迁赶紧拿起酒壶要为孙汉斟酒。
孙汉摆摆手“俺酒量不成,还是不要误了几位的大事为妙。”
朗迁也不勉强,立刻附和“对对对。”
平七郎走到桌旁,拿起茶壶为孙汉斟了杯茶,然后退了回去。
“令弟今年八月跟人打架,结果把俺们的买卖砸了。”朗迁拿出一本账册还有一张五百两的借据,恭敬的送到了孙汉面前“拢共是一千七百两……”
“俺就砸了几张破桌椅,咋可能值这老多?”少年一听急了“你们不是讲五百两吗?”
孙汉拍拍少年,对方立刻闭嘴了。伸手拿过账册和借据,随意翻看起来“郎东主是做啥买卖的?一千七百两,在京里都能买一处不小的院子了。”
“原本确实没有这老多的。”一直不开口的平七郎满脸堆笑,解释道“若不是令弟……”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满脸横肉的邢三郎打断平七郎的话,嚷嚷道“孙老爷把银子给了俺们,两清就好。都做大老爷了,难不成想赖账?”态度嚣张,语气粗鄙。
“银子好说,可也得让俺问清楚了啊。”孙汉不置可否,把账册和欠条扔在桌上。
“那就快问。”邢三郎不耐烦道“俺可提醒孙老爷,令弟如今不在家,俺们那敲寡妇门的可不要太多。”
少年大怒,伸手拿起桌上茶杯就要砸过去,却被孙汉按住“诸位朋友把话说清楚,俺兄弟的账是不是拢共就这一千七百两?俺兄弟拿出来银子,日后是不是就和诸位再无瓜葛?”
“自然。”朗迁笑着承诺“俺们虽然出身卑鄙,可是言而有信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千七百两,俺出。不过你得给俺筹银子的工夫。”孙汉原本还想争取还价,奈何那邢三郎又开始聒噪起来,只吵得他头昏脑涨。无奈之下,只得妥协。
“三日。”朗迁也痛快,立刻答应下来。
“行。”孙汉立刻道“俺兄弟,俺要带走。”
“那不成。”邢三郎一口回绝“不是俺们信不过孙御史,实在是信不过令弟。当初讲好了他赔银子,结果一转身连老娘也不要就跑了。若非如此,你们掏五百两就成了。”
少年立刻要辩驳,却一个不防,被孙汉踹倒“兄长,兄长,不是这样的。俺是不忿那些人出言羞辱俺的朋友,才动手的。跟俺打架的那些人和他们认识,他们不找那些人,就找俺。开始讲好了一百两,结果一会又成了二百两、五百两。俺没法子,才想着出去躲躲。”
孙汉没有理会少年的解释,更没把邢三郎半是解释半是威胁的嘶吼放在心上,依旧看着朗迁“一千七百两,俺拿,不过你们不能搞事情。俺娘咋样了?”
“孙老爷可冤枉俺们了。”朗迁立刻道“俺们是求财,不是求气,孙老爷大可放心。令堂俺们是万万不敢惊扰的。”看向少年“崇哥,俺这话不假吧?”
摔在地上的崇哥看着孙汉道“兄长,俺们是在码头直接来的京师,大人只是以为俺躲出去了……”
“一千七百两,啥样的……”不等邢三郎说完,朗迁挥手就是一巴掌,扭头看向孙汉“孙老爷见谅,俺们野惯了,没规矩。”主动岔开话题“至于令弟,俺瞅着还是留下吧。如今俺们的账谈妥了,难不成孙老爷还怕俺们出尔反尔?”
孙汉皱皱眉头“郎东主,你求财,俺求平安。”
“是这么个理。”朗迁满脸堆笑“所以,令弟在俺们这,孙老爷又有啥不放心呢?”
孙汉不置可否,扭头看向刚刚爬起来,腿已经跛了的少年“崇哥,你莫怕。俺会尽快筹到银子。”
少年点点头“放心吧,兄长,这次俺一定不惹事。”
孙汉起身向朗迁拱拱手“三日之后,俺一定带银子再来。”
“三日之后,俺们也在此恭候。”朗迁回礼。
孙汉面无表情的出了饭肆,看了眼被风雪照亮的夜空,紧紧衣领,向自个家走去。
今天中午有人找到了都察院,指名点姓的要见他。因为卜周一案,如今孙汉在都察院可谓人尽皆知。于是孙汉就晓得了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崇哥因为与人打架,欠下巨额债务的事。债主自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实,可是在得知崇哥还有这么一位进士兄长后,选择了见好就收,带着崇哥上京讨债。原本几人还怕找不到人,不曾想如今的孙汉贤名远扬,人家这才慕名而来。
孙汉是一定要救崇哥的,不过从哪找银子呢?一千七百两,那可是一笔巨款。就算伯父不计前嫌,也不会帮他的。不是心疼银子,为了他,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两位伯父都不会在乎。可他们绝不会去救背叛了二人幼弟,让孙家蒙羞的女人和别人生的孩子。
这笔款子孙汉只能自个想办法。
“这种事你不找俺能找谁?”衣着单薄、匆匆来到前院的郑直,得知孙汉来意,没好气的点上烟。骂走程文后,郑直就准备歇了,却不想前院传来消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孙汉跑来了。郑直还以为出了啥大事,结果对方竟然是为了救人找他借钱。虽然郑直也很好奇,谁有这么大的脸面,能够让孙汉拉下来来借钱,却并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个不愿被旁人触碰的秘密。
“谢了,俺会尽快还的。”孙汉松了口气,赶紧拿出手账,写下借据。他左思右想,发现除了向郑直开口外,别无他法。果然,对方二话不讲,就答应了。
“借据就算了。”郑直摆摆手“啥时候银子凑手再讲。利息也不用给……听俺讲完。”他自然不在乎这点银子,奈何孙汉是个倔脾气,再者这也不是对待朋友的态度。反正对方不善货殖,银子估摸着一辈子都还不了“俺十五姐夫他家的妹子进宫待选了,你让伯父多照应着点就成了。”
“兄长啥意思?”孙汉皱皱眉头“她家若是真的被挑中,兄长和滹南先生该如何自处?”
滹南是郑宽高中之后取的号,因为廉台堡位于滹沱河南岸,故而就被众人称为滹南先生。按照皇明制度,外戚不得干政。一旦尚家女被选中,那么尚家就是皇亲了。而作为尚家姻亲的郑家在留在朝堂,定然不妥。尤其是郑直如今还在内阁,除了外调,别无他法。
“你不懂,你不懂。”郑直摆摆手,没有解释。这是尚娘子的条件,他只有答应了对方,才能够拿到想要找的医案。尽管郑直还没有下定最后决心,却并不妨碍他提前布局。当然,若事有不谐,郑直也根本没想过让尚氏能够走到那一步。不过是多花一些钱,想法子让对方落选就好。
孙汉郁闷的不吭声了,不懂,你说出来不就懂了。奈何这事,他也不好追问。一时之间,房间里静了下来。
终于门外传来动静,片刻后,刘三掀开门帘,朱千户提着一封银包走了进来。放下之后,退了出去。
孙汉皱皱眉头“俺只借一千七百两。”一封银子五百两,面前的银包里边装的自然不会是五百两银子。按照如今金银一比九,这就是四千五百两银子。
“谁告诉都是给你的?”郑直狡黠一笑“剩下的是俺给儿子的压岁钱。”讲完大笑起来。
孙汉翻了个白眼“剩下的用不到……”
“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郑直没好气道“你不过得了一些虚名,可是却把皇亲和勋贵都得罪了。大伙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你还真想鼎革朝政?”
“兄长这话就有些以偏概全了,刘首揆……”孙汉当然不认同,就要分辩。
“不争论。”郑直没心情“鸿逵只要晓得,如今四民浮躁都是这三人之前的十多年秉政所为就成了。”
孙汉语塞,真相比一切话术都有说服力。首辅刘健弘治朝从始至终都在内阁,扪心自问,如今国事蜩螗对方责无旁贷,推无可推。
甚至这次卜周等人被杀案,之所以让他束手束脚,就是因为英国公与内阁关系密切,英国公又是保国公的舅舅。可以讲,若不是先帝乾纲独断,如今局面恐怕更难堪。
孙汉心中突然对未来朝局有了一丝不安。
郑直翻了个白眼,起身赶人“快快去救人吧。”说着走了出去。
究竟是要还是不要那么做呢?
挑心出去后,郑直起身,在顶簪服侍下,穿戴妥帖“爷,过年了,有什么事,年后再想。”
郑直看着面前这有些被娇纵的丫头,突然记起很久之前被这小蹄子骂‘登徒子’。不由莞尔,伸手抱住顶簪,转身往卧房走去。他如今脑子很乱,没法子,今个儿他要闹事,所以如今他要清空脑子里的一切。昨夜送走孙汉后,郑直哪都没去,而是抱着太太和顶簪躺在演揲儿法帐内养精蓄锐。
弘治帝想要停,哪那么容易。郑直如今的一切都已经启动,压了上去,此刻停了,他就算杀了太子和赵氏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时的他已经被逐出内阁,失去了参与立嗣的资格。这咋行?郑直不在乎旁的,却不能容忍失去手中的权力。一旦那样,他的所有女人,所有财富都将失去。
“爷、爷,不要在这,奴婢求你了。”顶簪没有反抗,却苦苦哀求。
郑直停下脚步,放下对方,转身要走。
顶簪却顾不得狼狈,伸手抱住了郑直腰。她自然看出对方心事重重,也愿意为爷排忧解难。可真的不敢扰了太太,况且白日宣淫,传出去,太太的脸上也无光“爷!”
挑心站在明间,将刚刚的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由赞叹,果然还是姑娘手段高。正琢磨要不要去给外边传话,让贺五十等着,突然一条光滑、修长的小腿从门帘里伸了出来。脚踝处绑着一串红色金铃,伴随着摆动,发出阵阵细小而又清脆声音。
挑心自然认识那是顶簪的,只是好奇,顶簪的腿抬那么高做什么?都快够到门头了。慢慢的铃声越来越乱,那只小腿也越抬越高。终于伴随着顶簪那只玉足紧绷成‘一’字型,一切归于沉寂。继而,那条小腿消失在了厚厚的棉门帘之内。
“乖。”冷静下来的郑直阻止了想要下来为他整理袍服的顶簪,将她放在了稍间炕上,拽过被子为对方盖好“好好歇着。”
郑直如今已经吝啬于表达歉意,当然对于五位娘子还有她们的身边人,他又会另眼相待。
顶簪的头发已经湿了,紧贴着白的吓人的嫩脸,甚至感觉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郑直伸手为她撩开湿发,捏捏俏脸,一边提裤子一边向外走去。走出稍间,这才看到正盯着这里愣神的挑心。笑了笑,对方赶忙小碎步走过来,伸手为他系好大带。只来得及喂了爷一口胭脂,就目送对方走了出去。
要早朝了,耽误不得。
“臣,锦衣卫指挥,詹事府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郑直有本。”整个早朝不发一言,眼瞅着弘治帝准备退朝,郑直这才扬声。
“宣,锦衣卫指挥,詹事府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郑直御前奏对。”礼仪司宣赞。
郑直越众而出,恭敬地走到御道尽头行礼后道“臣谨奏:臣奉圣谕专察刑、兵二部‘以卑抑尊’案,迄今旬月,该二部竟仍互相推诿,案牍积尘。此非但玩忽职守,实属抗违明旨。吏部身为铨衡之司,近月所颁职官文书,竟复现七品官衔列名于二品重臣前之谬,足见尸位素餐之弊已浸染纲纪。臣考太宗文皇帝靖难功成之日,特颁《复位旧制诏》,明令‘一应典章悉复高皇帝旧制’。然建文旧臣解缙等人擅权乱政,竟挟七十八员罢黜官吏蒙蔽天听,废止太祖所设五军断事司,致军法审判之权尽归刑部、都察院。此例一开,各布政使司、府、州、县竟相效尤,以文驭武,以民讼之法断军务,实乃兵制崩坏之肇端……”
折腾了一夜,刚刚把崇哥赎回来的孙汉,此刻站在七品山一侧,静静地看着郑直的背影。他不懂,对方这是为了啥。正如郑直到如今都不理解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啥一般。
五军断事司?刘健同样一动不动的听着,心中却警惕万分。文臣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的侵夺军权,依靠的就是卫所刑名事在朝中没有直管衙署。一旦这项权力被收回到五军都督府,那么文臣的兵权将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至于吗?显然,‘相忍为国’这四个字,真的踩到了郑直这条疯狗的尾巴,对方开始乱咬人了。
昨夜程文回来,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郑直开始的反应确实在刘健的意料之中,这就是只笑面虎。可是后来对方听到‘相忍为国’四个字后,就炸了毛。把程文臭骂一顿后,还给轰了出来。这确实出乎刘健的预料,显然他算错了啥。
因为东厂提督杨鹏的暗中协助,弘治帝根本就不晓得昨夜程文去见了郑直。以至于弘治帝听着郑直发神经的长篇大论,无可奈何。对方的路子是对的,可时机不对。如今满朝文武都关注三案,况且争夺兵权急不来,凡事都要按部就班。弘治帝之所以在定国公案上妥协,就是为了换取刘健等人支持他铲除保国公。甚至今早为闻喜伯与英国公保媒,也是为此,用以换取英国公的支持。显然郑直并不清楚朝中局势,这就是无根浮萍的劣势。对方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些人也并没有为此人所用。至少,不完全为郑直所用。否则,这种微妙时刻,怎么能乱伸手?
“试看如今之天下竟是何人之天下?陛下乎?民生凋敝,百业待废,谁人之故?陛下乎?皆谬矣。皆吏治崩坏所致,如今之大明贪官污吏横行于世,依仗亲友高官横行无忌。故而古人有‘治民先治官’。然吏治崩坏何人之过?吏部尚书乎?亦谬。朝廷典章祖宗成法明文记载,照之行之,万不止于此。内阁作为朝廷门户,若能尽职尽责亦不止于此。故而,万般错,皆因内阁懈怠,有负圣恩。如此道理,天下人皆知,却因内阁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唯臣披荆斩棘,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天不生行俭,则万古如长夜。伏乞陛下,敕令刑兵二部即日结案,迟延者付法司议罪。又,严饬吏部整肃铨政,再犯者夺俸革职。又,诏令九卿重议恢复五军断事司旧制。又,罢黜内阁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革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简充能臣,辅佐陛下。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郑直口沫横飞的终于读完弹文,跪拜御前。
“着刑部,兵部,年后将部议送内阁,吏部改正。”弘治帝待郑直讲完,不等马文升,闵珪等人抗辩,直接开口“五军断事司年代久远,命锦衣卫指挥,詹事府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郑直详查,年后以闻。”至于后边弹劾内阁的只做没听到。
“啊!”郑直也不纠缠,应了一声,起身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