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日,朝廷所有衙门都会封印,直到正月二十后才会启封。故而有些久拖未决之事,朝廷也终于有了结果。
“查得定国公徐光祚诸不法事共三十二条一百八款,一不忠不顺……;二重利盘剥……;三僭越骄狂……;四卖官鬻爵……;五包揽讼词……;六结党营私恃强凌弱图赖人命……;七擅转礼仪……;八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九拨置皇亲希要恩宠……;十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通政司引事结束之后,都察院右都御史史琳终于将三法司与锦衣卫会谳定国公等勋贵牵扯孔方兄弟会会票倒账案,私通教匪青龙案的结果呈报御前“……系自感愧对皇恩,自戕谢罪,与人无干。”
郑直静静地听着,脑子却在飞快的运转。史琳与内阁的关系并不和睦,尤其是传出原本山西巡抚刘宇借着虞台岭之战回任本院掌印后。相反,对方倒是一直和保国公朱晖多次率京营前往边地御敌。这是否意味着,史琳与刘健等人和解了?毕竟刘宇的升转被郑直搅黄了。
一想又不对,毕竟是三法司与锦衣卫会谳,就算史琳和内阁和解了,不还有刑部尚书闵珪,大理寺卿杨守随,锦衣卫管卫事指挥高德林吗?这三个人里,闵珪是弘治帝的支持者,高德林可是司礼监太监高凤的侄子,有可能是弘治帝的人也有可能是太子的人,却绝不是内阁的人。这就已经是两个人了,若没有绝对优势,哪怕史琳有杨守随支持,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出来此案。换句话讲,这很可能是弘治帝推动的,可为啥呢?
“内阁承旨。”礼仪司宣赞。
郑直应了一声,出班走上御道,来到御前下跪承旨。内阁实行分工,旨意涉及到谁负责的衙署,就由那位辅臣上前承旨。
“故定国公徐光祚世受国恩,位列五等,乃纵欲败度,暗干天和。近者暴卒,实系自戕形魄。观其行止,殊负太祖锡爵之本意,深悖君臣相与之大伦。邪心异谋悉皆彰露,天地所不容国法所不宥。辜负朕恩,有忝祖德。念其先世靖难功勋,姑存定国公爵秩。然徐门失教,未娴礼法,着停袭爵之请。俟其族中子弟有端方谨饬、克承先志者,经宗人府察核,再议承嗣。定国公太夫人袁氏治家无方,训子失轨,致阃范不修,祸延宗祀。赐鸩酒一卮,全其体面,令三日内于家庙自裁。勋卫徐世华,欺君罔上,着自裁。百户徐世芳夺官,着全家永远充军肃州卫。总旗徐世茂,着夺职闲住。定府徐氏阖族即日徙返金陵故宅,归魏国公府约束看管。其南京守备太监当严加稽察,毋令交通外官、妄生事端。定国公府所有田宅、庄院、藏镪、器玩,悉没入官。”弘治帝口述旨意,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临时决定。
郑直承旨之后,退回班列。目前局势不明,他选择偃旗息鼓,静观其变。
靖难六公之一定国公就这么不罢而罢了,讲实话,弘治帝的决绝态度吓到了郑直。要晓得自从太宗时淇国公邱福因战败被罢爵之后,百余年都不曾有过这种事。
按理讲定国公哪怕如今影响力再微弱,正常情况下,也该是内阁来扮做黑脸,弘治帝扮红脸的,借以显示帝王仁爱。可弘治帝偏偏反其道行之,这到底咋回事?
不单单是郑直被吓到了,满朝文武也被吓到了。却和郑直不同,他们不懂,弘治帝咋突然不保定国公了,这是否意味着二张也有可能被抛弃?
刘健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他也在琢磨弘治帝的用意,同样因为局势不明,选择缓一缓。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刘健已经懂了,他不是不可或缺的。同样懂了,内阁已经不是铁板一块。
“臣,都察院浙江道试御史范进有本。”正在这时有人扬声,越众而出“臣参故大真人钟毅有大罪五,一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二为皇太子立寄坛之名而有暖锍之说;三拨置皇亲希要恩宠;四首辟幸门大肆奸贪;五太常卿崔志端真人王应奇皆称钟毅为教主、主人,而钟毅为传升官职求赐玉带要结邪人玷辱名器。乞置之于法,以为后戒。”
观政半年后,范进于上个月正式授都察院浙江道试御史。因为年初琼林宴,对方已经被百官看成了郑直彀中之人。偏偏范进此举,并非郑直授意。甚至他根本看不懂,对方此刻揪着死人不放的用意。
“内阁承旨。”礼仪司再次宣赞。
郑直眼皮一跳,这难道又是弘治帝推动的?可为啥啊?弘治帝和刘健三个老贼和解了?那他算啥?该如何自处?
谢迁负责礼部,太常寺事,故而越众而出,走到御前承旨。
“着故大真人钟毅及其徒众一并夺官罢封,遣回原籍,恢复本身。”弘治帝依旧决定的很干脆。
郑直一愣,这似乎不是坏事。如此,郑虤就不用装道士了……弘治帝不会是在补偿即将牺牲他来和刘健等人和解吧?
历来君心难测,郑直原本心里就有鬼,再加上君臣之间一直都是靠着彼此心领神会来配合与内阁斗,并没有只言片语的承诺。如今弘治帝突然神来一笔,郑直产生了恐慌。认为弘治帝因为最近朝政紊乱,决定收手了。之所以在起复刘健的同时,把他拽出来,就是准备交给三个老贼出气。
郑直突然感到有些冷,这才留意到,又下雪了。这一刻,他突然记起了前几日在智化寺时产生的荒唐想法,杀太子。倘若如此,弘治帝反而会加速与刘健等人的和解,毕竟相比郑直,刘健三人才能稳定朝堂。可郑直瞄准的已经不是弘治帝了,对方明年就死了。
郑直瞄准的是继位的益王儿子,瞄准的是张家。一旦皇后成了太后,那么郑直作为前内阁成员,一定会被这些人再次推进内阁。有了这个诱人的发现,郑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该,让你惦记俺女人,弄死你!
“退朝!”礼仪司宣赞。群臣躬身三呼万岁后,目送弘治帝升与回銮。
郑直瞅着弘治帝有些虚弱的背影,没有一丝温度。该,让你把俺当狗耍,让你断子绝孙。大恩如仇,小人眼中或许有恩情,可是当利益与恩情冲突时,利益大于一切。
转身的刹那,郑直看到了远处的孙汉,对方同样看着他这里。郑直却没有一丝迟疑,甩开三个国贼,大步离开。他已经十八岁了,可是相比刘健等人依旧年轻的过分,所以何需‘沉稳’。
张文宪早就习惯了,也不耽搁,赶忙凑到郑直身后,跟着向左顺门走去。
回到值房,郑彪,郑墨,孙环三人正在聊天。今个儿就封印,所以内阁也不会签批题本。李晟一得到旨意就去吏部领了官照驾帖,向郑直辞行,然后拿着仪程去榆林卫赴任了。根本不管如今都快过年了,不过可以理解,毕竟等了这么多年。
“阁老。”郑彪见到郑直,赶紧凑过来追问“听人讲陛下将钟毅那淫道的封号都撤了?”
“住口。”郑直冷着脸道“这是何处?岂容你放肆?”
郑彪面容一窒,尴尬行礼“是。”郁闷的让到一旁,再不敢开口。他瞧出来了,郑直心情不好,估摸着在刘首揆那里吃了亏。
郑直也不理他,看了眼郑墨,转身去了东头的值房。郑墨赶紧跟了进去,关上门。
“下午做两件事。”郑直摘下暖帽和耳套,面容僵硬,哪怕屋里烧的火红的炭盆也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第一,让三友斋那类的报纸对二张穷追猛打,能印多少就印多少。第二,告诉朱千户,俺眼睛疼。”
郑墨赶紧应了一声。他同样瞅出郑直如今心情不好。看郑直不再吭声,低声道“金坤已经离京,侄儿这几日没去金家。”
正在琢磨事的郑直没听懂,敷衍的回了一声“哦。”
“侄儿把嫂子接到叔父给的院子里了。”郑墨见此,索性讲的透彻“侄儿瞅着叔父最近劳累,不如让嫂嫂代侄儿孝敬叔父一二。”
郑直哭笑不得“那已经是你女人了……”
“侄儿的一切都是叔父给的。”郑墨却赶紧道“晚辈孝敬长辈是应当应分的。”
郑直摆摆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俺信墨哥,就不会做那种事。”
郑墨却跪了下来“侄儿自然晓得叔父待侄儿如亲子一般,只怪侄儿没本事,无法为叔父解忧。故而才想出这个法子,还望叔父成全。”
“住口!”郑直恼了“今日送嫂子,明日送什么?你若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趁早从哪来回哪去。”讲完也不理会对方,起身走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郑墨借着郑直开门的瞬间,看到了门外凑过去的郑彪,心情沮丧。
他之所以一反常态,是因为昨夜于昂告诉他,嫡母似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这让郑墨惊恐万分。无它,从小到大,嫡母总是能够找到无数折磨人的法子。郑墨哪怕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却依旧对嫡母忌惮万分。更让郑墨不安的是,早晨嫡母派人来,让他今个儿下值之后回家一趟。
待郑直从藏书阁拿着几本《英宗实录》回来,就得到大消息。东厂行事刚刚闯进翰林院,抓了接替郑宽的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费宏,扭送北镇抚司。
如今翰林院那边群情激愤,刘机等人刚刚进了刘健的值房。
郑直眼睛一眯,回到值房,对张文宪道“拿着俺的帖子,去南镇抚司问问,那个孔……”看向一旁的孙环。
“孔罄年。”孙环立刻报出名字。
“问问案子如何了?”郑直继续道“然后去刑部和兵部询问‘以卑贱尊’可有结果?”
张文宪来不及多想,应了一声,赶忙走了出去。
郑直则对孙环道“宗复跟俺来。”依旧无视了郁闷的郑彪,谨小慎微的郑墨,大步走进东值房。
孙环恭敬的跟进来,待郑直示意,这才关上了门,站到了对方面前“阁老吩咐。”
“俺晓得宗复于刑名颇有建树。”郑直也不废话“孔罄年的案子,俺要他就是真凶,能不能做到?”
孙环早有心理准备,拱手道“回阁老,卑职能做到。”
“好。”郑直很满意孙环的答复“缺啥都让墨哥准备。”
倘若刘健等人真的在孔磬年的案子上做手脚,那么一定会颠倒黑白。也就是讲,孔磬年大概率是冤枉的。原本郑直决定躲开就好,可如今不同了,他不但要踩进去,还要安然无恙的走出来。
下值之后,郑直哪都没去,疲惫的坐上车来到了尚家。果然,尚琬今个儿不在家。
“医案?”尚娘子一边伺候郑直穿衣,一边仰望对方“爷什么时候要?”
郑直俯视尚娘子,这个女人很精明,不问做什么,因为晓得分寸。同时又表明了,她能够弄到不少人的医案“越快越好。”
尚娘子痴痴一笑,顺着郑直的腿爬了起来,然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凑到对方耳边“太医院刘院判正在编纂《本草品汇精要》,奴的男人也被喊了去。因此可以去架阁库,为了方便,总会带回一些医案方便编写。”
郑直笑了,抱起对方“要啥?”
“奴想要几本佛经。”尚娘子顺势双腿骑在了郑直肩膀上,抱着对方的脑袋“听人讲,不敢找。”
郑直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声,转身将对方顶在了墙上。
既然要弄死太子,对症下药才是正理。至于尚娘子,可惜了。
初更时分,郑直才回到喜鹊胡同,不曾想,已经有一位老朋友等着了。
“年晚生是月初进京的。”侍坐一旁的程文恭敬的从郑直手里接过雪茄,却赶忙拿出火镰要为郑直点烟“原本想着先来拜访,却被告知中堂蹈火救驾,正在家中养伤。年晚生不敢打扰,故而延宕至今,还望阁老莫怪。”
一榜尽称年弟,始于乙未科。后日名位稍异,其贵者或执旧礼,而冗散庶僚,自称年晚生。郑直自然不可能与程文同年,甚至他比程文还晚了五科。奈何如今郑直入阁了,之前的规矩全都要让路,达者为先,才是大明的规矩。
“少仆正言重了。”郑直摆摆手,自个点上,然后调侃道“两年未见,少仆正咋拘谨了?”
“年晚生早就晓得阁老非池中物……”程文并没有一丝不快,颇有些唾面自干的意思。
“少仆正何必如此。”郑直打断对方的话“俺们是朋友。当初少仆正不因俺卑鄙,欣然折节而交;难道郑行俭会因为侥幸,今日折辱少仆正?那不是朋友做的事。”
程文心里当然不信,面上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是惟恭失礼了。早就听人讲中堂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今日年晚生见到了。”
郑直无奈“这样,俺称呼少仆正为兄,少仆正称呼俺为弟。惟恭兄莫认为吃了亏,俺也莫以为沾了光。可如何?”
程文自然不会驳斥郑直的提议“好。”
二人相视而笑。
“惟恭兄如今服阙,可有了去处?”郑直率先开口。
“俺已经把题本送去了通政司,尚未有消息。如今太仆寺诸事繁冗,估摸着应该还是原职。”程文不动声色道“讲起来,俺也才晓得,那位谢主簿如今已经荣升道都察院,行俭兄果然慧眼识珠。俺就不行了,差点让谢都事明珠投暗。”
“不过是机缘巧合。”郑直感觉再次相见,程文变得虚伪了。明明瞧不起自个,却要装作害怕的样子。倒不如之前,居高临下,来的痛快“惟恭兄有啥不妨直言。”
“不用了。”程文拱拱手“行俭兄已经晓得了。”
“哦。”郑直不再吭声。确实,程文今个儿夜里来,就意味着很多意思。比如,倘若没有刘健首肯,对方指定不会来的。突然,郑直眼皮一动“惟恭兄这么多年过得可曾如意?”
程文没反应过来,不懂对方啥意思,疑惑的看向郑直。
“将心比心。”郑直抽口烟“讲起来,刘阁老已经七十二了吧?”
程文下意识的皱皱眉头,立刻记起今夕何夕,赶忙收敛心神“行俭兄何意?”
“不用了,惟恭兄已经懂了。”郑直玩味的看着对方“俺只奉劝惟恭兄记住,这世上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刘阁老总不能护着惟恭兄一辈子吧?”讲完端起茶碗,不再言语。
白石提醒过郑直,弘治帝一直派东厂行事监视他家。相信今夜程文前来,弘治帝很快就会晓得。这是阳谋,只要程文进了门,郑直就解释不清了。故而他只能故技重施,如同当年恐吓樊瓒一般,先划拉些好处。当然,今时不同往日,此刻郑直的威胁,才真正有震慑力。
程文一方面对于郑直的机敏反应而吃惊,另一方面又对郑直的威胁心生不安。
他确实被郑直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无法适应郑直的变化。无它,哪怕外边传的神乎其神,哪怕程文最大的凭仗刘健都吃了亏,可郑直在他眼中依旧不过是前倨后恭的小人。郑直恼羞成怒,倨傲自得,目空一切,程文都不会在意,偏偏对方如今是不疾不徐讲出威胁。这就让他感到了不得意,也才记起,郑直已经入阁了,远不是自个能轻视的。只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刘中堂让俺带话,愿意与行俭兄相忍为国。”
“住口!”郑直一听,顿时收起刚刚的和颜悦色,冷着脸放下茶碗。声音不大,却吓了程文一跳“啥叫相忍为国?”
“这还用……”程文不懂,这已经是刘健难得的释放善意了,对方为何装傻充愣。
“讲讲,啥叫相忍为国?”郑直却仿佛中了邪,眼中散发着嗜血的光芒“给俺讲讲,啥叫相忍为国?”
“相忍为国就是……”程文毕竟是文官,一直流于表面,在朝堂作威作福,确实被郑直的气势震慑不得不开始解释。
“俺让你讲讲,啥叫他娘的相忍为国?”郑直却依旧不肯罢休。
“相忍为国就是相忍为国啊。”程文有些语无伦次。
“你讲不清,那就把刘阁老找来,让他给俺讲讲,啥叫他娘的相忍为国?”最后一个字,郑直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等程文开口朱总旗带着刀还有家丁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