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克乌斯的视线,始终锁定在远方那个渺小却至关重要的身影上——莉安德拉,以及她手中那只仿佛凝聚了卡勒多最后气运的龙号角。
其他的存在在达克乌斯眼中,不过是战场宏大布景的一部分,是真正舞台上必要的烟火与轰鸣,而非主角。
若将今日洛瑟恩发生的一切视作一出宏大的剧目,那他无疑是那位编织了所有线索与命运的编剧。幕布由他亲手拉开,节奏由他暗中掌控,高潮与悲剧的冲撞,全都在他预设的轨道上渐次上演。
而莉安德拉,便是他早已埋下的一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直至此刻,才迎来她角色弧光中最为惨烈与辉煌的悲剧性高潮。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达克乌斯仿佛也能穿透虚空,感受到莉安德拉此刻所承受的一切,那是身体、意志与灵魂的三重崩溃。
她口中连续喷涌的鲜血,是魔力反噬的具象,更是精神世界在残酷真相碾压下彻底崩塌的外在表现。她亲眼见证了卡勒多首战即决战的豪情如何化为齑粉,这对意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足以让任何骄傲的龙法师在一瞬间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然而,最核心的崩溃,源于认知的颠覆。那种我一直走在别人铺好的道路上的意识,比任何魔法创伤都更加残酷、更加摧心裂肺。
达克乌斯能看到,那个可怕的念头正如同最冰冷的毒液,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意识深处:她自身,才是导致这场灾难降临的最关键一环。她所有的选择、所有的努力,甚至她那份回归奥苏安的责任感,都可能早已落入他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被他无情地引导和利用。
能成为顶尖施法者,而不是去开旅店,代表着莉安德拉很聪明,此时此刻她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种心智的崩裂不像狂风骤雨般粗暴,而是像冰层缓缓破碎,无声,却冷得足以刺入骨髓。她一步步回溯自己的决定,越想越清晰,越清晰越绝望,那些看似偶然、似乎顺理成章的节点,竟无比精准地串联成了一条通往今日惨剧的必然轨迹。
是的,自从巴吉尔的口中得知“莉安德拉还活着”的那一刻起(260章),她就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最初,他只是对唤龙之歌感兴趣,但随着他与红龙势力达成更深层的协议,她的价值与定位也随之改变,从一个潜在的合作者,变成了战略欺骗中最完美、也最不自知的棋子。
她的每一次犹豫、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自以为的主动,都在无形中替他完成了布局。
如果说命运是一条奔涌向前的长河,那么他达克乌斯,便不仅仅是随波逐流的舟楫,更是在关键时刻,有能力扭转河道,甚至为其开凿新渠的巨匠。他
既是观察者,也是塑造者;既掌控风暴,也引导潮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更冷静地面对这场由他亲手引爆的文明震荡。
所以……
这绝非一场简单的军事胜利,而是一场从战略、情报到心理层面的全维度、跨层次的碾压。
这种碾压并非单纯凭借力量或数量的优势,而是一种冷静得近乎残忍的智慧,以如外科手术般精准的方式,对敌人的认知、判断、信念乃至灵魂进行层层拆解与击破。
杜鲁奇成功上演了一场宏大的战略欺诈。
巧妙地利用了莉安德拉这位信使的回归与她所带来的关键情报,精准地诱导卡勒多王国高层做出了致命的误判,将主力一头撞入了洛瑟恩这个精心准备的屠宰场。
达克乌斯精准地拿捏了莉安德拉的心理,预判了她的预判。他深知她心底那份对故土的眷恋、那份施法者特有的自负、那份对责任的执着以及那份想用自身之力去改变局势的渺小却灿烂的希望。
他甚至与莉莉丝达成了协议,通过那虚无缥缈的梦境,间接地施加影响,让她自愿地、一步步走上这条引导同胞走向毁灭的道路。
那些梦中若隐若现的暗示、那些看似天启般的启发、那些让她一步步确信自己必须回到奥苏安的微妙牵引……
莉安德拉所做的一切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走向这个注定的悲剧结局。
这便是个人选择与宏大叙事冲突下,最典型的悲剧角色。
她的动机在个人层面无可指摘,希望帮助同胞,唤醒巨龙以对抗威胁。然而,她的善良、她的责任感、她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却悉数化为了被敌人利用的、最终毁灭她所珍视一切的完美工具。
她的故事,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凸显了个人在宏大历史浪潮席卷之下的无力与悲哀。她不是输给了力量,而是输给了她那早已被洞悉并操控的……命运。
那种被命运捆住双手双脚、却仍以为自己在向前奔跑的荒诞感,如今正以最尖锐、最无情的形式反噬她。她越是挣扎,越是证明那只无形之手从未离开过她。
想到这里,达克乌斯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并非出于廉价的怜悯,而是一种站在历史维度上的、复杂的感慨。这声叹息里,混杂着对一位杰出对手的些许敬意、对命运弄人的唏嘘,以及一种……身为编剧对笔下悲剧角色的微妙共情。像是看见一个明明足够聪明、足够优秀的人,却偏偏被结构性命运推向深渊,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触,是旁观者独有的冷漠悲悯。
他知道莉安德拉活不过今天了,龙号角吹响得太迟,出现得太晚,最佳的撤退时机已经如沙般从指缝滑落。
此刻的突围,不过是穷途末路中最后的挣扎,是风暴之眼中残烛般的微光,摇曳、脆弱、注定熄灭。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连续吐血、能量反噬的状态。她已是油尽灯枯,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无法再支撑她完成一次成功的逃亡。
从战略上,莉安德拉的价值已被榨取殆尽;从情感上,她知晓太多内幕,且与莉莉丝有太深的关联。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枚无法被允许继续飘荡世间的活证据。
无论从哪个角度,达克乌斯都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潜在的、不可控的活历史安然离开。
她的死亡,是确保剧本完美收官的必要条件。
在劳伦洛伦的时候,他通过贝洛达的口述了解到索里奥尔(卡二的侄子)写过回忆录,受索里奥尔回忆录启发的他萌生书写自身回忆录的想法。
这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是旨在作为内部参考,用于教育核心层,传承其战略思想与统治智慧。
或许也会流传于市井,给吟游诗人提供歌谣素材?
在书写的时候,从另一个角度为莉安德拉正名?
达克乌斯清楚地知道,莉安德拉绝非庸碌之辈。她的能力、她的选择,在客观上成为了他宏伟蓝图得以实现的关键催化剂。
否定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贬低了他自己精心策划的这盘大棋,给予她一个公正的评价,是对他自己战略艺术的一种变相肯定。
通过暗示的方式揭露真相,其目的是为了替莉安德拉个人开脱的同时,也是为了向后世的读者展示他运筹帷幄、操纵人心的绝对掌控力。
那些被他刻意保留的细节,那些看似无意却精准落点的旁白,像一根根精巧的线,将读者引向唯一的解读路径:
她不是愚蠢,而是面对一个过于强大的对手;
她不是失败,而是被卷入一场维度超越凡俗的棋局。
莉安德拉的悲剧,将成为他最辉煌的战略欺骗案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正名,恰恰是他自身神话的奠基石。
这或许是他能给予这位悲剧对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仁慈。
不是拯救她的生命,而是在历史的判决书上,为她写下这样一个注脚:她并非愚蠢或背叛,而是败在了一场维度远超她想象的、由神只与枭雄共同编织的棋局之中。
什么奸奇神选……
这比单纯的死亡,更显其命运的壮烈与无奈。
这不禁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冷酷无情?还有傲慢?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更宏大的战略视野所取代。
不,这不是单纯的冷酷,更是一种面对历史必然时的理性与效率。他为莉安德拉安排的结局——肉体的毁灭与历史意义上的有限正名,正是他世界观的体现:我毁灭你,但我会给予你在我的史书中,一个由我定义的、永恒的位置。
这比单纯的杀戮,更显其权力与意志的绝对性。
然而,在这份绝对的掌控之下,却蕴藏着他自己必须承认的的真心感谢!
他的思绪清晰地推演着另一种可能,一条没有莉安德拉的、更加血腥与泥泞的时间线。
在那条时间线的幻影之中,风声仿佛都变得黯淡,战鼓在遥远的虚构未来里沉闷地敲响,他几乎能看到那条道路上弥漫的血腥蒸汽。
如果没有莉安德拉,如果她没有选择重返奥苏安……
那么,卡勒多的巨龙将继续沉睡。那些古老的龙巢将依旧在山脊深处呼吸着沉闷的硫磺气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阿苏尔将失去他们最强大的、足以一锤定音的战略力量。
洛瑟恩将不会出现今天这场汇集了双方几乎所有顶级战力的首战即决战。
一切都不会如此集中、凝缩、如此刺目地爆发,而会像腐烂的河流一样缓慢拖拽、漫无边际地扩散。
战争将回归到最丑陋、最消耗的形态。
那是他极其厌恶的一种战争方式。
杜鲁奇的大军将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啃食奥苏安,每一座精灵城市都会变成血肉磨坊。
法师们会在残垣碎瓦之间释放出最后的法术,死守到只剩灰烬;骑士们会在燃烧的街道上进行无意义的突击。
每一次推进,都是踩着染血的碎石前行。
阿苏尔的军队会在漫长的战线上,依靠地利与魔法进行无休止的游击与袭扰。他们会像幽灵一样反复出没,让人难以彻底歼灭,却不能阻止整体的败势,只能延长痛苦。
战争将被无限期延长,可能是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过往的一切会在未来重现。
双方投入的常规部队将在这场漫长的消耗战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无数的城镇将化为焦土,积累千年的仇恨将以最彻底的方式渗透进每一寸土地。
那样的未来之中,奥苏安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明珠,而是一个被战争榨干灵魂的荒原。
虽然达克乌斯也为此进行了准备,必要的时候,他会进行最后的动员,将所有力量拉到奥苏安。但那不是他想看到的,那将是一场没有荣耀、只有无尽痛苦的慢性放血,对双方而言都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而莉安德拉的出现,为这一切画上了终止符。
她的身影在他的推演中仿佛点亮一束刺目的光,将那深不见底的战争泥潭硬生生切开一道断层。
她就像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将这场可能蔓延数十年的慢性瘟疫,浓缩成了一场在一天之内决定命运、虽然极端惨烈但极其高效的外科手术。
那种效率之高、代价之集中……
她帮助卡勒多王国集结了主力:她带回的希望和情报,促使卡勒多王国决策层下定决心,将力量汇集于洛瑟恩,寻求决战。
被她亲手点燃的信念,成为卡勒多战意的核心燃料。
她为杜鲁奇创造了梦寐以求的战机:将敌人最重要的有生力量诱至预设战场,一次性解决。
她甚至不知不觉间扮演了诱敌深入的完美执行者,将一个文明的脊梁亲手推向断头台。
从这个角度看,莉安德拉无意中扮演了历史加速器的角色。她以自身的悲剧为代价,避免了更多无谓的牺牲和更长久的痛苦。
她促使杜鲁奇以最强的姿态,正面摧毁了奥苏安最强的抵抗力量,从根本上瓦解了对方持续战争的意志与能力。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功绩,而是改变时代走向的关键变量!
所以,达克乌斯是真心感谢她的。
哪怕这种感谢在逻辑上与冷酷并存,在情感上与残忍交织,他依旧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感谢她,让这场统一战争,以代价最小、效率最高的方式完成。
感谢她,让他不必让自己的士兵在漫长的战争中一个个倒下,也让奥苏安的精灵们不必在绝望的抵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份感谢是如此矛盾而残酷,他感激这位对手的贡献,而这份贡献,恰恰是通过将她摧毁、并让她背负着引发灾难的愧疚感来实现的。
如此感恩,几乎带着神只般的冷峻与荒诞。
或许……这正是他权力哲学的极致体现?
那种以毁灭铸就秩序,以悲剧铸就效率的理念,让他在无声的沉思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无比坚定。
至于伊姆瑞克……
他或许会活过今天,或许不会。
达克乌斯不准备对他展开专门的猎杀了,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基于一种更高层面的成本核算与政治考量。
他在心底冷静地权衡着利弊,像是在评估一个王国的命脉价值,而不是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伊姆瑞克若能存活,并处理好卡勒多王国的战后事务,对杜鲁奇而言,或许比一具冰冷的尸体更有价值。
这念头在他心底轻轻滑过,冰冷、清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这其中的逻辑清晰而冷酷。
第一种可能:体面退场,皆大欢喜
如果伊姆瑞克能在惨败后清醒过来,以残存的力量稳住卡勒多的局势,并最终以一种不失尊严的方式,带领卡勒多接受新的现实,完成从敌对王国到附庸或合作者的过渡。
那么,这对于达克乌斯而言,是最理想、成本最低的结局。
这意味着杜鲁奇无需在卡勒多崎岖的山地中对那些顽固的龙王子进行漫长而血腥的清剿。
达克乌斯不介意在未来的史书中,给予伊姆瑞克应有的评价——一位在绝境中为族群存续做出最后、也是最艰难抉择的悲剧王者。
他甚至能想象史书中那些优雅、略带惋惜的句子,如何将伊姆瑞克的落幕描述成一个时代的谢幕仪式。即使落幕,也要站在舞台中央,带着他最后的尊严,成为旧时代优雅的殉葬品与新秩序华丽的点缀。
这对达克乌斯而言,不仅合理,也极具象征意义——胜利者的宽容,是最锋利的权力展示。
这是达克乌斯能给予的、基于现实利益的宽容,那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宽容,而非情绪化的施舍。
第二种可能:拒绝体面,自取灭亡
如果伊姆瑞克苏醒后,被仇恨与屈辱蒙蔽双眼,拒绝接受现实,执意要集结卡勒多最后的力量,进行一场毫无希望的、疯狂的报复……
那么,达克乌斯也将毫不犹豫地收起宽容。
卡勒多王国能用这种方式对洛瑟恩展开进攻,那杜鲁奇也能这么做,甚至会做得更彻底、更精密、更没有任何迟疑。
届时,将不再有任何保留与矜持。
达克乌斯会动用一切力量,系统性地、彻底地抹去卡勒多作为一个独立军事力量的存在,将其古老的传承与骄傲,连同其最后的血脉,一同埋葬在废墟之下。
那将是一场冷静、理性却绝无怜悯的灭国行动,是历史上常见却永远令人恐惧的必要之恶。
达克乌斯给予伊姆瑞克的,并非生或死的简单选择,而是一个关于族群命运的抉择:是带着尊严融入新秩序,在史书中留下一个悲壮的句点;还是选择毫无意义的顽抗,让整个卡勒多为他的执念陪葬,最终在历史上只留下一个不识时务、自取灭亡的失败者印记。
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将决定卡勒多王国是成为一段被值得铭记的传奇往事,还是一座被彻底踏平的历史遗迹。
“嗯?”
做出决定后,达克乌斯看向了别处,随即他的瞳孔轻微收缩,脸色骤变,空出来的左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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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意如潮水般淹没了安妮瑟拉,卡伦迪尔的小女儿终究抵不过身心的疲惫,在避难所角落铺着厚实绒毯的地面上,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浅眠,她的侧脸埋在臂弯里,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外间天翻地覆的一切都与她隔绝。
那震耳欲聋的战斗轰鸣宛如撕裂天地的雷霆,魔法在空中尖啸、炸裂,其回音带着扭曲现实的狂暴力量。而远方时断时续传来的龙吟,那种直击灵魂、令心脏为之颤鸣的声波正不断冲击着洛瑟恩上空残破的空气。
这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无休无止的恐怖交响曲,足以让任何人陷入疯狂。
然而,它们却难以穿透避难所厚重坚实的墙壁。这里隔音极佳,连滚滚震动都被层层结构吸收、吞没,仿佛自成一个孤立于风暴中的静室。外界的每一分躁动,都被拒之门外,只剩下令人错觉般的平静凝固在空气中。
但,这份短暂而脆弱的安宁,被极其粗暴地撕裂。
一声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尖锐而不容置疑的叫喊,如同一把骤然抛掷的淬毒冰锥,猛地刺穿了避难所内沉闷的空气,瞬间将所有人从假寐的温水中拖出。
“所有懂医术的,立刻出来!我们需要人手!需要志愿者!!”
安妮瑟拉被惊得猛地坐起,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撞破肋骨逃出去。迷糊的意识瞬间被惊醒,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却发现手指微微在颤。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避难所角落里那扇原本被当成紧急逃生通道的小门,此刻被粗暴地从外推开。
一名身披黝黑盔甲的战士站在门口,他的身影几乎将门框整个填满。血腥味、焦煳与硝烟的刺激气味如野兽般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呼吸发紧的压迫感。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挤作一团的阿苏尔难民,视线如刀锋掠过众人的脸庞,令他们像被点名处刑般浑身僵硬。
恐慌瞬间在人群中炸开,像一场看不见的瘟疫在空气里迅速蔓延。安妮瑟拉同样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使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缩起身体,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但“需要人员协助治疗伤病”这句话,却像铁锤一样砸在她的心口,久久回荡不散。她脑海深处闪过父亲离去前那坚定的背影,胸中某处尖锐地颤了一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压下。她侧过身,轻轻拉住身旁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母亲与其他家人。她压低声音,几乎只能被彼此听到,语气急促而微弱,却带着一种被逼出的勇气。
“他们需要懂医术的人……外面肯定……肯定有很多伤者。我……我跟爱莎的祭司们学过一些草药和包扎的知识。”
“太危险了,安妮!!”母亲的声音带着压都压不住的哭腔,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仿佛一旦放开,安妮瑟拉就会被风暴卷走一般。她眼中泛着恐惧到极致的光,连瞳孔都在微微收缩。
“我知道,妈妈。”安妮瑟拉的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那颤意像是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胸口,但在那层颤抖之下,却透出一股异常的坚定,“但如果没人站出来,只会有更多的精灵死去,也许……其中就有我们认识的人。父亲正在外面为了我们而战,我……我不能只是躲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她说话时,眼中闪过泪光,却强迫自己没有眨眼,仿佛一旦眨了,勇气就会从缝隙中崩落。那句“不能什么都不做”像是在对母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尚未回返、生死未知的父亲立下无声的誓约。
短暂的、无声的眼神交汇在空中进行。母亲望着她,眼中的惊恐、痛楚、挣扎层层交叠,仿佛无数情绪被困在那双被岁月柔化过的眼里,却找不出一句能阻止女儿的话。她的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要再次开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
然后,大颗的泪珠在眼角聚起、滑落,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微微垮下,缓缓松开了紧扣着安妮瑟拉手腕的手,那动作轻得几乎只是一阵微风拂过般的触碰。终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像是无奈地承认,女儿已经不再是可以用怀抱保护的小女孩。
就在她们这短短的商议之间,已有几名阿苏尔像是下定了某种难以逆转的决心,陆陆续续地站起来。他们的动作拘谨而迟疑,却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硬撑出来的勇气。
安妮瑟拉不再犹豫,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因睡眠而变得有些褶皱的衣裙,用手抹过裙沿和肩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更像一个能被倚靠的治愈之手,而不是一个刚从噩梦中被惊醒的少女。她深吸一口略带清凉的空气,然后向前踏出了坚定的一步。
“跟我来!”
黑骑士甚至没有等待站出来的阿苏尔们排成队列,他那带着沙哑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突然炸开,语气中满是急迫。他一挥手,动作利落得仿佛是在战场上指挥,而非在避难所选择志愿者。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重新没入那扇半敞着的小门后。
小门的后面,并非先前所有阿苏尔脑海中预想的那种狭窄暗道,而是一条异常宽阔、灯火通明的通道。天花板上整齐排列的灯具散发着稳定明亮的光,将一切照得如同白昼般无比清晰。
当这群心怀忐忑的阿苏尔踏进通道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愣住了,脚步像被突然冻结住般,不由自主地停滞。
然而,还没等恐惧彻底蔓延、占据每一个人的心脏,为首的黑骑士那沙哑、冷漠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鞭子般猛然抽打在凝滞的空气上。
“贴墙走!!不要与他们对视!!”
让阿苏尔们愣住的原因,是通道前方正迎面跑来的一队杜鲁奇士兵。
他们的队列整齐到令人发冷,铠甲漆黑而锋利,在灯光下反射出幽暗冰冷的光泽。他们奔跑时铠甲碰撞出的金属声节奏分明、沉重而压迫,脚步的震动顺着地面传来,仿佛整个通道都在随他们推进。
杀气如同狂风般扑面而来。
听到命令的阿苏尔们如同受惊羊群一般,突然反应过来,立刻顺从地紧贴向冰冷坚硬的墙壁。有人紧张到几乎贴得不成样子,有人不敢抬头,只能将身体缩到最小,呼吸急促得像是在逃避死亡本身。他们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小、更无害、更不值得注意,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而同样听到黑骑士喊声的杜鲁奇士兵们,则发出了一阵阵低沉、怪诞,带着某种嘲弄意味的哄笑与嘘声。那些声音像是从恶意深渊里冒出来的冷风,带着轻蔑、玩味与某种游戏般的残酷。他们仿佛在与黑骑士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既不违抗命令,也从不放过任何展示优越感的机会。
在继续奔跑的同时,他们的头颅却齐刷刷地扭转向一侧,动作整齐到令人牙关发冷。无数道冰冷、审视,甚至带着残忍好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地落在紧贴墙壁的阿苏尔们身上,行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注目礼。
那一瞬间,安妮瑟拉只觉得皮肤仿佛被无形的刀尖轻轻划过,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攀爬。那些目光不是简单的敌意,而是捕食者在审视猎物,是带着玩味的、阴影中的笑意,是随时能伸出爪子却偏偏选择等待的残忍。
那短暂的几秒钟,如同被无限拉长。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交错,只在瞬息之间。
杜鲁奇士兵的队伍如同一道由钢铁与黑暗组成的激流,迅速从他们身边涌过,呼啸的风声带着汗味擦过脸颊,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远离。
直到这时,安妮瑟拉身前一位看起来刚成年不久的男性阿苏尔才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一支百人队,应该是预备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试图用分析来驱散内心的恐惧。他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但微微发颤的尾音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说完,他还忍不住扭头,视线越过安妮瑟拉,望向杜鲁奇们离去的方向,仿佛那队黑甲战士随时会折返回来。
但安妮瑟拉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通道前方,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因为更清晰、更混乱的声音正从前方的拐角处涌来,灌入她的耳中。
那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是极度痛苦下的嘶叫,是暴躁的呵骂,是器械碰撞的尖锐声响。各种高低不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犹如一个由痛苦、怒火与鲜血构成的漩涡,不断滚动、撕扯,形成了一片属于冥莱的交响。
那不仅是声音,更像是扯住灵魂的刺钩,让每一位阿苏尔都本能地生出想逃离的冲动。
“别愣着,动起来!”见阿苏尔们因这声音而放慢了脚步,黑骑士再次厉声催促。他的声音如同一声刀锋划过金属般尖锐,将众人从恐惧中强行拉回现实。
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仅靠威吓不够,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安抚,“今天过去后,你们会获得回报,这是我对你们的保证!你们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代表了什么!”
在他的驱赶与承诺下,队伍被迫继续前进。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沉重而凌乱,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当安妮瑟拉跟随黑骑士,终于踏入通道尽头连接的一处广阔大厅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她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