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早饭吃完,医馆小院里的暖意似乎也驱散了些许雨天的阴霾。
周晚知道章若愚的性子,不喜朝堂束缚,让他留在上京帮自己终究只是一句玩笑,当不得真。
二人收拾妥当,并肩走出乌衣巷。
穿过渐渐苏醒开始变得喧嚣的南大街,一路来到了南城门附近。
站在高大的城门洞下,望着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远处皇城巍峨的轮廓,周晚脸上的嬉笑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感慨。
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飘忽:
“大哥,你看这上京…繁华依旧,热闹不减…可谁知道这份繁华…还能持续多久呢?”
目光仿佛越过了眼前的盛世景象,看到了离江对岸那黑压压的妖族的阴影,看到了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
这份繁华,如同建立在火山口上的琉璃阁,美丽却脆弱。
章若愚闻言,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周晚的肩膀。
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用沉稳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过去的…”
周晚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苦涩却又释然的笑容:
“嗯,知道,保重…”
“你也一样,别太累着自己…”
章若愚叮嘱道。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随后,章若愚背起硕大竹篓,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城门,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城外官道之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与车马之中。
一个看似跳脱实则肩负山岳般重压的兄弟正在这座繁华帝都中苦苦支撑。
另一个则变得沉默寡言,正困江边孤舟。
章若愚无法代替他们承担所有,但至少可以去看看,能在需要的时候出一份力。
周晚站在原地,目送着章若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缓缓转过身。
望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代表着无尽责任的皇城方向,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
哎…
叹了口气。
随后,脸上的英气又现。
这个世界已经在接连的劫难中变得支离破碎,裂缝处处,摇摇欲坠。
总得有人站出来试图将它修补起来,哪怕只是勉强粘合,也好过彻底崩碎。
至于最终能不能修好?
能不能恢复曾经的荣光?
谁又能知道答案呢?
或许,也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最终的结果。
人们在乎的是在这破碎的世道里,能否活下去,能否看到一丝希望。
而周小爷要做的,就是尽力去守护这丝希望,无论多么艰难。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压入心底,迈开脚步,朝着皇城走去。
……
另一边,章若愚沿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南行。
没有选择御空飞行,而是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旅人,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着土地,感受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脉搏。
天气确实暖和了。
持续了太久的严寒终于彻底退去,春雨带来的不止是潮湿,更是万物复苏的生机。
道路两旁的田野里,冬小麦已然返青,绿油油地铺展开来,长势喜人。
许多田地里有农人正冒着细雨抢抓农时进行春播,吆喝声、鞭响声此起彼伏,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蓬勃的干劲儿。
沿途经过的村镇,虽然还能看到一些灾后尚未完全修复的痕迹,但比起之前难民潮汹涌时的混乱与萧条,已然好了太多。
朝廷的赈灾粮和各项物资,正通过这条南北大动脉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虽然不可能让所有人立刻丰衣足食,但至少避免了大规模饿殍遍地的惨剧。
北祁军队的存在也有效地维持了秩序,打击了趁乱滋事的宵小。
尤其越往南走,章若愚注意到这里的恢复速度似乎比北方更快一些。
南方三州,虽然承受了最初的难民冲击,但毕竟不是战乱的核心区,破坏相对较轻。
加之气候更温暖,土地更肥沃,一旦秩序恢复,生产生活的回暖也显得更为迅速。
集市重新开张,货物虽然不算丰富,但已在流通。
学堂里传出了孩童朗朗的读书声。
工匠们在修复房屋、打造农具。
甚至看到一些小酒馆茶馆里,又有了闲坐聊天的人…
这一切的景象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它不像上京城的繁华那样炫目,却更加踏实,更加坚韧。
如同春雨后破土而出的嫩草,虽然微弱,却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
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正在艰难却顽强地自我修复着。
希望似乎并非遥不可及,它就蕴藏在这忙碌的春耕里,在这逐渐恢复的市井烟火中近在眼前。
章若愚看着这一切,沉重的心情也不由得舒缓了几分。
百姓所求,不过安居乐业。
若能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稳,一切的付出和牺牲,便都有了意义。
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朝着离江,朝着那位正在承受着一切的兄弟的方向,坚定前行。
……
离江岸边。
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绵绵春雨终于在这一日有了片刻的停歇。
乌云散去,天空露出了久违的湛蓝底色。
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洒在离江江面,泛起万点碎金。
也洒在那艘孤零零的云舟之上,驱散了连日来的潮湿与阴冷。
或许是这难得的晴天使然,易年并未像往常那般将自己深陷于躺椅与书山之中。
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有些刺眼的阳光。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被阳光蒸腾后特有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种万物焕发生机的暖意。
看着舱内那些因为连日阴雨而显得有些潮气的书卷,沉默了片刻。
随即,开始动手。
将那一摞摞、一册册珍贵的古籍小心地搬到甲板上。
然后一本本、一页页地轻轻展开,均匀地铺在干燥而温暖的甲板木板上,让阳光充分地照射其上,驱散其中的湿气。
这是一个缓慢而细致的活儿。
书卷的数量极多,种类繁杂,从古老的羊皮卷到泛黄的线装书,几乎铺满了大半个甲板。
易年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手指拂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和插图,目光偶尔会在某些特殊的段落或图案上停留片刻。
但大多时候,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摊开抚平的动作。
阳光洒在书页上,墨香混合着纸张被晒热后散发出的独特味道,氤氲在空气里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
这活儿说起来不算轻松,但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感受着指尖书页的质感,嗅着阳光与墨香交融的气息,倒也不觉得疲惫。
偶尔会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天中渡的方向,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号令声、车轮声…
那是这座巨城永不停歇的脉搏。
易年似乎在通过这些声音捕捉着外界局势的细微变化,难民安置的进展,军队调动的迹象…
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目光投向虚空,陷入一种长时间且毫无焦点的出神状态,仿佛神识已经抽离了躯体。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晒书,出神,再晒书,再出神…
周而复始。
时光在阳光的移动中悄然流逝。
当日头渐渐西斜,将天空染上绚烂的暖色调时,易年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将晒好的书卷收拢起来。
被阳光充分照射过的书页变得干爽而蓬松,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仔细地检查每一本书,确保它们都已干透,然后才小心地将其搬回舱内,重新码放整齐。
做完这一切,并未立刻回到舱内。
而是再次走到甲板边缘,凭栏而立。
此时,正值黄昏。
眼前的景象美得令人窒息。
浩瀚的离江江水在夕阳的渲染下,变幻出无比瑰丽的色彩。
正如古诗所描绘的那般。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靠近南岸的江面被落日余晖完全浸染,如同熔化的黄金与火焰在奔腾流淌,炽烈而辉煌。
而北侧靠近云舟的江面,则因背光而呈现出一种深邃而沉静的碧绿色。
如同巨大的翡翠,波光粼粼。
极目远眺,水天相接之处已分不清界限。
易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这壮丽景色中的一部分。
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江风拂过,吹动额前的发丝和素色的衣袍。
那双总是平和的眼眸中,此刻倒映着漫天霞光与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瑰丽。
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这天地间的大美之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烦恼,忘却了身上所背负的一切。
又或许,少年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地放空了自己,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天地浩渺,落日熔金。
一人,一舟,独立江心。
仿佛这广袤的天地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与这绝美的景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动人心魄的氛围。
易年就这样看着,直到那轮红日彻底隐没于地平线之下,最后一丝余晖被暮色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