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梁绪衡这么说,即便是张哲明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叹了口气:
“我尽量。”
张哲明心里不觉有些后悔,他刚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来告诉梁绪衡,他只是觉得梁绪衡应该知道案件判决的内情,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此看来,他的消息抹杀了梁绪衡所有的努力,给了她实实在在的打击。张哲明觉得事到如今,唯有努力补救了,张哲明放弃了流于表面的安慰,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
“绪衡,我跟你实话实说,现在是战时,武汉沦陷已经半年,我现在毕业了也回不了老家,只能先在昆明安顿下来,所以我留在这儿不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等到战争一结束,我肯定是要回到汉口去的。
绪衡,虽然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接触不算多,但是你课堂上跟先生据理力争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很欣赏你。绪衡,你表面上理性客观,可你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对我来说,今后不管是当律师还是当法官,都不过是一份谋生的职业,与你不同,我了解现实世界沉重的惯性,我心里没有那么强烈的使命感,从没有想过凭借一己之力,影响中国法制的进程。
绪衡,今天你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在当下,我们国家法制健全的道路还很漫长,尤其是在文化并不发达的边陲之地,立法和司法之间的差距更是大得惊人,如果你真的从事了这一行,你恐怕每天都要遇到让你伤心难过、愤懑不平的事情。我之前一直为你离开法律界感到可惜,因为我真的认可你的才干,可是现在回过头想想,转系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绪衡,我理解你现在心里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案子赢了,卖身契拿回来了,那封信的出现,说明老天爷都把你的努力和不易看在眼里,想帮你一把,想让你赢。”
听了这番话,连胡承荫都不由得对张哲明有些改观,梁绪衡自然更加清楚张哲明的良苦用心:
“学长,你说的我都明白,自助者天助之,是不是?”
“绪衡,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了。”
梁绪衡点点头:
“学长你苦口婆心地跟我说了这么许多,我要是再想不通,那可太不应该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就不耽误学长的工作了。”
“好,等我哪天要是回联大去,一定过去找你,你……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就来这里找我。”
梁绪衡笑了:
“要是有事儿才能来找你,那还是不要找你的好。”
张哲明有些窘迫:
“绪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随时欢迎你来!对了,给你一张我的名片!”
梁绪衡接过名片,伸出手来:
“学长,后会有期。”
张哲明握住了梁绪衡的手:
“后会有期。”
大家目送张哲明上了楼,他走到半当中,回头向众人点头致意,随即转身快步跑上楼去,他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梁绪衡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大家都察觉到梁绪衡的神情异样,胡承荫头一个劝慰道:
“绪衡,你别听那个张哲明胡说八道,你刚刚在审判庭上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他纯属是道听途说,明明你都打赢了,他还特意跑过来恶心人,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梁绪衡静静地思索着,眉目不悲不喜,贺础安也有些着急了:
“绪衡,你用尽了你百分之百的气力,你今天的表现堪称完美,不论结果你是输是赢,我都会这么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你那位学长也是道听途说,很可能是今天官司赢得太出人意料了,才会有人胡乱猜测,你不应该因此就怀疑自己。”
梁绪衡依然没有说话,一心一意地沉思着什么,陈确铮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绪衡,这案子能赢关键在你,若是你没有在法庭据理力争,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说出打动人心的辩词,单单只凭那一封信,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梁绪衡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封信的存在。
因为张哲明说写信的人是联大的教授,她一直在苦思冥想,想回忆起是如何走漏了消息,想猜出究竟是谁寄出的那封信。刚刚陈确铮的话,在不经意间唤醒了她的记忆。电光火石之间,梁绪衡回想起之前和陈确铮在街上遇见的事情,当时陈确铮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她起初以为是一封家书,还问他广州的邮路是不是通了,陈确铮却只说不是寄给家里的,就把话岔了过去,当时她完全不以为意,如今猛然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一切都有迹可循。
梁绪衡朝陈确铮走近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平静却毋庸置疑的语气问出了内心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
“老陈,那封信是你写的吧?”
梁绪衡的这句话好似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大家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看梁绪衡,又看看陈确铮,陈确铮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如果撒谎否认,才是对梁绪衡最大的不尊重:
“是。”
大家更加惊讶了,廖灿星在陈确铮的胳膊上捶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大伙呀?”
胡承荫双手抱臂,绕着陈确铮走了一圈,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嘴里发出“啧啧”声:
“陈确铮,你这人真可怕,幸好我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敌人。”
陈确铮笑着推了胡承荫一把:
“狐狸,你瞎说什么呢?我哪里可怕了?”
梁绪衡一脸冷静地接话:
“陈确铮,你的确很可怕。”
虽然梁绪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陈确铮知道她心里很受伤,很难过,她以为是她打动了法官,她以为是蓝雾的控诉让法官良心发现,可如今她知道了真相,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想当然”,她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权力向更大的权力低头的结果,如果他依然把梁绪衡当做值得珍惜的朋友,此时此刻他绝不能用玩笑搪塞过去,只能一五一十地认真解释:
“绪衡,说实话,今天如果不是你那个学长把真相说出来,我想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这封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