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不行!我很保守的我穿不了这个!换一个,这真的不行……”
休息室充盈了高级的香氛气息。梧惠的手里抓着一件礼服,指尖传来的触感,即便是她这个对时尚毫无研究的外行,也能轻易辨别出那绝非寻常衣料——沉甸甸的,却异常柔滑,像一捧流动的、有重量的水。
那布料是一种深邃而神秘的堇紫色,衣领和巨大的裙摆处,镶嵌着一圈宽而挺括的黑色滚边,有着很强的设计感。
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设计上。
方才她提起这件裙子时,就下意识地去找肩带,手指在本该有布料的地方捞了个空——上面就没有布了!这是一件彻底的无袖露肩款式,这意味着试穿者的整个肩膀和锁骨区,将暴露在外。
一旁的晗英已经换好了自己的礼服。那是一条设计相对低调、却十分衬她的莺黄色小礼裙。此刻她正像只真正的莺子一样,围着梧惠打转,试图说服这位固执的朋友。
“你信我啊!”晗英的声音又急又切,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可是时下最最流行的款式了!你看这料子,这做工,多好啊。你先别管别的,穿上试试……”
她见梧惠仍是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赶紧补充道:“真的,不骗你!西方的贵族夫人,还有咱们这边那些最有派头的富太太,现在都兴这么穿!”
“我又不是富太太?!”
梧惠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使劲地把那件烫手的礼服往晗英怀里推。
她其实很想试一试。
就像晗英说的,也许穿上真的会很好看?也许错过了这次,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触碰,甚至穿上这样一件裙子了。然而这渴望刚一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和顾虑死死压下去。
她真正在意的,并非仅仅是保守与否。
这件裙子低敞的领口,根本无法遮掩她前胸那片异常的区域。那一小片皮肤呈现的、近乎透明的“疮疤”,还存在着。晚宴的人鱼龙混杂,除了星徒,指不定还有六道无常。也许有人能“看”出来,但她不能真的将其堂而皇之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不敢赌。这个秘密太重,重到她绝不敢冒一丝一毫被发现的风险。
晗英不遗余力地游说实在不起作用。毕竟她所说的,其实并非梧惠担心的事本身。看着梧惠那副为难又坚决的模样,她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同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好啦,怕了你了。我就知道……你可能会过不了心里这关。”她说着,转身又走向那个巨大的衣柜,嘴里囔着,“所以我其实也做了二手准备。”
梧惠好奇地探头望去。但她没有看到另一件完整的礼服,而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那颜色是偏灰调的菖蒲色,沉静而优雅。晗英手腕一抖,将那块布料展开。它形状有些奇特,并非规整的方形或圆形。
梧惠看着那块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扶着额头:“这又是什么?肚兜吗?”
“说什么呢!这也是很时髦的款式。你看,在脖子后面和腰后面系起来就可以了。通常它会搭配一条宽松的、面料垂顺的阔腿裤,整体就能形成一个流畅的正三角结构……”
“你说设计什么的,我可真的听不懂啊。”
晗英放弃了术语解释,直接拿起那块菖蒲色的布料,在梧惠身前比画着。
“简单说,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挂颈式的罩片,先贴身穿在里头。”她演示着将布料的顶端绕过梧惠的后颈,“脖子这里系好,就能变成前襟了。要是直接在礼服外面披个披肩或者罩个衫,那这漂亮的领口和露肩设计,不就浪费了吗……”
梧惠虽然对那些设计理念依旧一知半解,但她听懂了,这块布能挡住琉璃,正合她意。纠结和抗拒瞬间消散了大半。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触感丝滑的布料,又看了看沙发上堆起来的礼服,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给你姐,也是这么挑衣服的吗……?”
“她又否决我的提案了。”这也是理所当然。晗英苦笑一下,将礼服抱过来,又说:“她还是自己选了些……但也是很适合她的。一会儿你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了,你先换衣服,我去喊发型师来。”
“发、发型师?还没完吗?”
这边还在折腾着,那边的船上,晚宴已经开始。甲板上流动的微风与零星谈话声,渐渐被一种方向明确的移动所取代。九方泽和莫惟明几乎同时注意到,周围的人群三三两两,朝着船舱主入口的方向汇聚。无需言语,两人便明白,舞会即将正式开始。
他们随着无声的引导与涌动的人潮,步入游轮内部的主舞厅。巨大的空间被刻意调暗了主要照明,光线来源分散而暧昧:墙壁上镶嵌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每张桌台上都放置着烛台,摇曳的烛光与水晶吊灯折射出的零星光斑交织,勉强照亮了近处,却让更远处沉浸在一种温暖的朦胧之中。
空气里混合着香水、雪茄、酒精与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温热气息。乐池里,乐队演奏着舒缓的乐曲,音符漂浮在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之上,奠定优雅的基调。已经有不少男女相拥着滑入舞池中央,身影在暗处旋转,化为晃动的剪影。
两人在舞厅边缘寻了张空桌坐下。桌椅是厚重的实木质地,铺着挺括的红白色桌布,与整个场面的浓重色调形成对比。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大部分舞池和主宾区的入口,视野尚可,也符合他们不愿置身焦点的意愿。
莫惟明的目光扫过主位方向,那里空置着,并未见到此次宴会的主人——九爷的身影。
“为什么没看到殷社的社长……”
莫惟明刚问出口。这时,欧阳从人群里钻出来,很自然地坐在莫惟明另一侧的空椅上。他额角带着微汗,拿起桌上备好的冰水喝了一口,才对两人说道:
“你们进来晚了点。刚才九爷出来简单说了两句,就算是开场了。”
莫惟明侧头看他:“我们错过了什么重要内容吗?”
“没有。”欧阳摆摆手,语气轻松,“就说了些欢迎赏光、难得聚首之类的客套话。这次气氛弄得挺轻松随意,她最后就让大家尽情玩好,别拘束。”
莫惟明和九方泽相顾无言。后者也慢慢端起冰水,微皱起眉。
“越是如此,越不知她打了什么算盘。也不知她准备何时与我们单独会面。”
“是啊……”莫惟明附和。
“等等。那是羿司令吗……?”
莫惟明和欧阳同时顺着九方泽视线的方向望去。
在舞池侧翼靠近阴影的廊柱旁,一个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那里光线尤为晦暗,只能大致看清一个轮廓。那人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衣裤式礼服,礼服的主色是融于阴影的黑,采用近似双排扣戗驳领设计,线条硬朗挺拔。裤腿笔直垂坠,非常修身。
她戴了一顶很小的、起装饰作用的礼帽,上面有黑色的缎带和金色的珍珠。
真正略显张扬的装饰在于细节:驳领的边缘、袖口以及裤侧缝处,都以精湛的工艺,用稍亮一些的赤金色丝线,绣着某种抽象化的、锐利如火焰又似羽翼的连续纹样。这些纹样在主体墨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扎眼。一般人注意不到她,可一旦注意到,便难以忽视。
那的的确确是一位女性,是公安厅长,是开阳卿·羿晖安。
她似乎并未刻意隐藏,却也未融入任何交谈的圈子,只是独自站在那里,如同蛰伏的鹰隼,冷静地审视着这片流光溢彩的喧嚣场,与周遭的浮华享乐格格不入。
“刚来的吧?”欧阳盯了半天,“我刚才绕场了很多次,没见到她。她这打扮……我觉得她马上就要邀请女士一起跳舞了。”
“恐怕不行。女士都有高跟鞋。”
一个冷峻的声音冷不丁出现。三人齐齐回头,看到一半在阴影下的羿昭辰的脸。
欧阳吓得弹起来,忙不迭地说,您坐啊。羿昭辰却摆了摆手。
“我是协助维持秩序的。”
他这样说,再仔细看,才发现他并没穿礼服,而是正统的警服——只是更崭新。莫惟明和九方泽默不作声。就算他们知道兄妹俩其实不够和睦,也不敢以外人的身份评头论足。要是有枪抵上后脑勺,给这个桌布剩下的白色染红,就不好玩了。
“但她真的邀请女士跳舞了。”莫惟明推了一下眼镜。
羿昭辰两手按在他和欧阳的椅背上,睁大眼往那边探,挤得两人左右错开。真没看错,她果然有些夸张地向另一位路过的女士伸手。若忽略鞋跟的高度,那位女士算不上高挑,但还挺有气质。盘起的发髻随着她的摇头微微晃动。
“呵呵,她被拒绝了。”羿昭辰放心地站直了。同时,他的手从欧阳的椅背挪到了他的肩上,手下微微用力:“禁止拍照。”
“没、没有我就调整下。”欧阳以一个怪异的动作“活动筋骨”,委婉地避开羿昭辰的施力点,“就是说啊。你看那位女士已经很害怕很抗拒了,她怎么还纠缠不休呢?等下……那是梧小姐吗?”
九方泽向前倾身,调整了一下平光镜,努力辨识。莫惟明则站了起来。
这动静吸引了梧惠的目光。她看到几位老熟人,立刻提起裙摆向这边赶来。轻巧,珍重——像拈起三色堇的花瓣一样。裙摆的珠链像花瓣上的露珠,在光下熠熠生辉。黑绒滚边的阴影下,每一步都能激起一阵星屑般的流光。她挽起的发髻乌黑亮丽,插着对金色的簪子,末梢镶嵌着紫水晶和碎钻。等再稍微靠近些,能看出她眼影上得很大胆,但并不喧宾夺主。她的眼眸像黑曜石一样明亮。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梧惠。
行至半途,舞池边忽然伸出一只优雅的手。她脚步一顿,面上掠过一丝迟疑,随即礼貌地摆摆手婉拒。但对方却并未放弃,再次发出邀请,颇为恳切。
梧惠踌躇片刻,竟出乎意料地改变了主意,轻轻颔首,将手搭在了对方等待的掌中。随对方步入舞池前,她最后朝莫惟明他们所在的方向投去匆匆一瞥。
这边桌上的三人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原来梧小姐会跳舞啊。”九方泽说。
“现在的音乐……如果舞伴引导得好,应该是能配合的。”欧阳说。
“不是。那人谁啊?”莫惟明说。
他还站着,向舞池里张望。那人的确让他们都感到陌生,是没见过的面孔。不过九爷能邀请来的名流,也定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他们就这样看着两人在舞池中起舞。
“瘦瘦高高,一阵风就吹断了,头发还那么长。这种人有什么好的?”
九方泽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一阵莫惟明。
“嗯。对。”
“到底谁啊?什么来头?你们谁认识?”
欧阳也扭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你好急啊。”
身后的羿昭辰像被忘了似的。他只是用悲悯的眼神瞥向几人,随即离开,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三个好奇的人还在以不同的幅度,在舞池边缘左顾右盼。
羿昭辰前脚刚走,曲罗生后脚便来。他向几人招呼道:
“如果几位觉得不够尽兴,可以移步甲板,吹吹海风。九爷也在那边。她有些话想对几位贵客说。不过,现在她应当还在与阳明商会的代表谈生意,晚些时候再去也不迟。”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欧阳拿着相机站起身,“我去别的地方忙啦。别看我这样,还有不少事儿呢。”
莫惟明终于把视线从舞池收回来。
“你不用和阿德勒打个招呼?”
“不用了。我们之前已经见过。”
欧阳浅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