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官场,就是一张横竖结成的纵横之网。
横向的,可以理解为官员的同窗、同年,而纵向则是老师、座师等,许多官员初入官场,还会主动选择靠山,向他们看好的靠山递送门生贴。
除此外,更加广泛的就是乡党,利用同乡的关系联结起来的纽带。
而在后庭,宦官从入宫起就被分成两类人,一类是做粗使活计的牛马,二就是聪明机灵年龄还小的孩童,这些孩子会被送进内书堂读书识字。
从这里毕业,会被宫里大太监挑选到他们手下。
这些人中那些有机缘的,往往会被这些大太监收为干儿子,而这些干儿子们成为低级太监后,也会从内书堂选人,于是大太监门下的干孙子就出现了。
活的够久的太监,甚至能做到“五世同堂”。
所以,太监之间也有如前朝般的纵横关系网,横向是内书堂同窗,纵向就是“父子”关系。
宫里地位的高低,是皇家给的。
可在宫里的势力,则是自己身份地位带来的。
大太监,一样会引得小内侍争相投靠,于是就是徒子徒孙一大帮,说话做事一呼百应。
宫里处置一个大太监的影响,可丝毫不比前朝轻。
拔出萝卜带出泥,往往株连就是数百人,可想而知对后宫势力对比影响有多大。
张宏顾忌的就在这里,不管谁倒下,后宫总要乱上一阵子,特别是被处罚的大太监,对短期内宫廷的稳定,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空出来的位置,他和张诚、陈矩等人,势必是要争上一争的。
这是斗赢的前提下,斗输了就是别人瓜分他的势力。
张宏待人仁厚,自然是想竭力避免发生这样的事儿。
只可惜,得罪冯保,他也知道必须想法子自保才是。
只不过现在宫里三位贵人,张宏却是都不靠,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找谁。
他的关系,早就作古。
说起来,太监张宏在嘉靖时还是“随朝捧剑”宦官,他的干爹可是当初内廷第一人黄锦。
只不过经历隆庆朝,黄锦在宫里的关系基本上都断了,皇帝是裕袛出身,自然重用裕袛中人。
他,也就是和冯保是同窗,还是同龄,所以才被冯保看重,在隆庆朝的后两年逐渐发迹。
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论资排辈升到内廷第二人的位置。
和冯保比,天然的存在劣势。
至于腾祥、孟冲,还有自己干儿子张鲸那些靠奇技淫巧献媚皇帝的事儿,他是不屑做的。
就在张宏焦虑该如何应对冯保反击的时候,乾清宫大殿里,张鲸已经进去了。
“皇爷,我给你端茶来了。”
在殿外打听到里面的情况,张鲸就新泡上一壶万历皇帝喜欢的福建武夷茶进来。
撤下之前已经凉了的茶水,他就侍立在皇帝一侧。
万历皇帝虽然不让人打搅,可不知为何,偏偏就对张鲸特殊对待,所以并没有呵斥他,而是随他。
张鲸眼尖,自然看见御书案上放着的奏疏。
旁边司礼监送来的,万历皇帝放那里动都没动。
见皇帝看着奏疏迟迟没有动静,张鲸心里其实也急。
干爹的担心他当然懂,如果这次不能撼动冯保,那自己以后的日子,在宫里,可就难过了。
虽然皇爷会护着他,可总不能时时都护住他,总有疏漏的时候。
不过这个时候皇帝不开口,他也不敢主动说话,总得皇爷先开口才行。
终于,万历皇帝忽然开口说道:“真没想到,冯保这老货,居然干出这么多事儿,朕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其实,万历皇帝是知道一些的,不过多是捕风捉影。
毕竟,冯保做的事儿,不会主动给皇帝交代。
但是,接受魏广德、张居正教育后,万历皇帝已经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无利不起早”。
冯保私底下,肯定没少干龌龊肮脏事儿,看奏疏里那些事儿,许多是他这个皇帝都想象不到的。
“皇爷,其实冯公公做的那些事儿,那是这奏疏里的。
听闻京中早有传言,说冯公公家里富可敌国,金银珠宝都不知道装了几屋子。”
终于等到皇帝开口,张鲸就亟不可待的上眼药。
“都是传闻而已,当不得真。”
万历皇帝却只是笑笑。
富可敌国,笑话,他冯保一个太监难道真能攒出几百万两银子。
那些不过是乡野小民无知而已,就以为官宦之家金银堆积如山,他这个皇帝种地就该用金锄头。
都是眼界影响的结果,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做财富。
“此事查实其实简单,只需要查查冯公公在京里的宅子就知道了。”
张鲸有出建议道。
“放肆,冯大伴的宅子,是说查就能查的吗?”
万历皇帝听到张鲸的话,当即斥道。
“奴才也是为皇爷着想,怕皇爷被奸人蒙蔽。”
张鲸马上装出一脸委屈状,说道。
不过脑海里也在飞速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成功破局。
于是,张鲸忽然又低声说道:“皇爷,奴才刚进来前,听说冯公公去了慈宁宫太后那里。”
张鲸这话,果然一下子震住了万历皇帝。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冯保的算盘,万历皇帝自然清楚,想要得到母后的保护。
开始,朕才是皇帝。
瞬间,这个念头出现在万历皇帝脑海里。
冯保有无对错,都该是他这个皇帝来定夺。
而冯保为了自保,居然还是去求母后,这让他这个皇帝如何想?
很自然,万历皇帝已经觉得冯保不可信,正如奏疏里所言,欺瞒太后联手欺压皇帝。
万历皇帝眼前似乎飘过当年那一幕幕,因为冯保背后告状,他被李太后逼得跪地求饶,还被换皇帝相威胁,让他下罪己诏......
一桩桩一件件,如昨日般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瞬间气血翻涌,难以抑制。
“那你说该如何?”
万历皇帝或许瞬间失了方寸,或许为了保持帝王之姿故意不主动说起,而是把话头丢给张鲸,让他来说。
“皇爷,你可以下旨将冯公公圈禁在御马监,然后派锦衣卫去冯公公府邸彻查。
只要府里搜出大量金银,自然代表冯公公贪赃枉法,罪不容恕。
如果没有,自然多加褒奖,也顺势就把这奏疏退还,还可以重重责罚官员,为冯公公正名。”
此时,张鲸已经不顾一切要把冯保往死里整。
只要进了冯宅,就不可能没有收获。
冯保的财富让人垂涎,这绝对毫不夸张。
“可他要是不去呢?”
万历皇帝忽然有些犹豫的说道。
这么多年冯保积威,让万历皇帝心底其实一直隐藏着对他的畏惧。
“皇爷的旨意,他敢不遵。”
张鲸却成竹在胸说道,丝毫不怕冯保抗旨。
开什么玩笑,太监,一切都是靠主子活着。
主子的话都不听,你想做什么?
而且,先前干爹张宏的话还犹在耳边,“司礼冯公前辈,是忠义、有骨气的人,留着他,好处会很多的。”
越是忠臣,越是不敢违抗圣旨。
别看冯保当初敢严格管教万历皇帝,那是因为得了两宫太后的懿旨,让他教导皇帝,还有张居正的默默支持,才敢如此。
可以说,朝堂上最顶级的大佬,都站在他身后,自然不惧。
可惜,他是出头鸟,教导好皇帝,也恶了皇帝。
干爹什么留下冯保好的话,此时已经被张鲸踩地上了。
他要往上爬,就得打倒冯保,踩着他往上。
像干爹那样,靠岁月一步步熬上去,可不是他想要的。
“磨墨。”
终于,似乎万历皇帝下定了决心,对张鲸吩咐道。
张鲸心中激动,急忙上前,站在御书案前开始研磨,很快完成。
随即就看见万历皇帝在旁边纸条上写出上谕,让张诚负责看守冯保,将其圈禁在御马监。
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对锦衣卫的命令,搜查冯宅,立即上报。
两张纸条,万历皇帝写完后,盖上随身玺宝,看向张鲸道:“给张诚的那张,你亲自送过去。
给锦衣卫的那张,你让刘若愚马上送去,不得有误。”
“遵旨。”
张鲸心中窃喜,还是他本事大,干爹搞不定的事儿,他轻描淡写就完成了。
只要皇帝派锦衣卫搜查冯宅,冯保就完蛋了。
张鲸有信心,只要打开冯宅库房,绝对会让万历皇帝惊喜。
是的,他赌皇帝其实想动冯保,只是不知如何下口,所以才很迟疑。
于是,这个恶人就只能他来做,给皇帝建议。
就算错了,最后以皇帝的习性,肯定就是把过错一推四五六,全部踢给自己承担。
那时候的自己,肯定是万劫不复。
不过,前提是冯保真的干净,或者说不是那么出乎意料。
反正这次,张鲸一定是要好好招呼冯保,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
拿着上谕出来,把刘若愚叫到一边,把上谕递给他,说道:“你马上出宫去北镇抚司,交给指挥刘守有,让他按旨意行事。”
刘若愚还不知道旨意是什么,但皇帝的旨意,自然必须遵守。
太监、厂卫可不比外朝,不是圣旨可以顶回去,他们是必须遵守的。
当即手下上谕就往外走去,不过路上还是好奇看了眼,心里就是一惊。
在宫门口,刘若愚叫来一个内侍,对他耳语一番,这才大步出宫门往锦衣卫北镇抚司赶去。
而张鲸这会儿也是去了先前的房间,没看到干爹,于是又叫来干儿子,让他去找干爷爷,把情况简单说了说,这才出了宫门,向御马监走去。
要圈住冯保,他肯定不够格,只能是张诚出手,带着净军押住冯保。
自家干爹也行,但是圣旨是给张诚的,他可不敢抗旨,只能把消息递过去。
宫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前朝却是丝毫未觉。
陈矩算是宫里最早知晓情况的,毕竟刘若愚把消息告诉自己干儿子,就叫他马上跑去报告陈矩。
陈矩知道消息,皇帝让锦衣卫查抄冯宅,这个消息实在太大了,太吓人了。
陈矩这段时间其实很悠闲,因为他对冯保威胁不大,上面还有几个大太监压着。
冯保也顾忌魏广德面子,对他并没有什么表示。
可是他还是知道,现在的冯保和张四维斗的厉害,冯保想通过斗张四维、斗王国光,增强自己在内阁的影响力,也是给魏广德一个下马威。
两人要合作,冯保先要给魏广德亮亮肌肉。
让魏广德明白,他能扯下张四维,能推王篆入阁,也能把他魏广德这个首辅拉下马。
冯保胆子再大,也不敢和满朝为敌。
稳住魏广德,就能稳住朝堂,他放手和张四维等不愿意归附他的张党斗,以势压人,收服他们。
这就是冯保的算盘,张居正倒了,他必须立住,不然一切权势就会如同过眼云烟,随风消散。
可以说,他在朝堂影响力越大,皇帝就越顾忌,越不敢动他。
其中盘根错节,非常复杂,根本就不是一些人以为的处置一个家仆那么简单,局中人才了解。
当然,达成这一切,就得他全盘接受张居正的门徒。
此时的冯保,心里多少对张居正也是不满的。
安排后路,居然没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分不清大小王了。
只是人都死了,也是无法。
张鲸自然是先找到张诚的,御马监里,张诚看到上谕还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在张鲸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张诚深深看了眼张鲸,这才吩咐手下查探冯保所在。
“回禀公公,冯公公刚从慈宁宫出来,现在回了司礼监办差去了。”
很快,消息传回。
张诚当即派人前往司礼监,并没有用强,而是以御马监有要事商议的名义,把冯保诓来。
在御马监里,张诚和冯保一顿闲聊,不断诉说御马监的需求,让冯保头大不已。
御马监是内廷消耗最大的衙门,不仅养着数百净军,还有诸多亲卫,人吃马嚼可不压力山大。
此时,冯保还未觉察出什么。
当他敷衍了张诚,想回司礼监却被张诚再次阻止时,终于觉察出不对。
“张诚,你是想把杂家关在这里吗?”
语气很是不善,话音落下时,他带在身边的两个内侍也上前,挡在他和张诚之间。
“双林兄,杂家无意和你为敌,虽然咱们互不对付,但最多是口角,可没必要死斗。
留你在此,我也是不得已。”
张诚精明,就算知道皇帝有意动冯保,在事未成前,他也不愿意和冯保撕破脸。
“什么意思?”
冯保问道。
“上谕,杂家必须遵守。”
张诚故作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