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汉城,江南区,金润奎宅邸-客厅
时间:2002年4月2日,早八点
厚重的丝绒窗帘仿佛两堵绝望的城墙,将窗外初露的微曦死死挡在外面,也将整个喧嚣绝望的汉城隔绝。
客厅如同一个巨大而压抑的棺椁,只有墙壁上一盏古董壁灯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
这微弱的光线如同溺水者呼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堪堪笼罩着沙发区域,却无力穿透角落浓稠得化不开的阴影,反而被那些黑暗悄然吞噬。
空气里,浓烈的尼古丁混杂着隔夜烈酒的苦涩气味,凝滞得如同冷却的沥青。
价值不菲的玻璃茶几上,水晶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扭曲的烟蒂堆成了即将崩塌的小山。
烟灰如同不祥的雪霰,溢洒出来,混在几滴早已凉透、茶汤色泽变得浑浊发暗的残茶里。
然而,茶杯边缘干干净净,连水气凝结的痕迹都已干涸,昭示着主人对它的存在视若无睹。
沙发的主位深陷,承载着金润奎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精血的沉重身躯。
一夜未眠?
不,其实是两天两夜,他都没合眼了。
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一夜之间被焚尽了所有的尊严、信念与最后的骄傲。
他枯坐着,如同一尊刚从千年墓穴中掘出、沾满尘泥的石俑。
曾经锐利如鹰隼,能在瞬息万变商海中洞穿一切迷雾的眼神,此刻只剩下被烈火烧灼、风暴席卷过后寸草不生的死寂荒漠。
那张布满岁月刀刻斧凿般沟壑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被绝望灌满,凝固着前晚的耻辱与昨夜的冰寒。
妻子早已抱着恐惧,悄无声息地退回远离风暴中心的主卧,只留下门扉紧闭。
她太了解这个相伴数十年的男人,那绷紧如钢弦般的身体,那死寂下压抑着即将摧毁一切的熔岩的气息。
任何一丝触碰,都可能成为引爆那积蓄到临界点毁灭性能量的火星。
惹不起,躲得起,这是新罗女人的传统智慧。
她选择将自己藏起来,让这片属于男人的血腥战场自行了结。
笃,笃,笃!
凌晨的门铃声带着一种急躁到近乎疯狂的频率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随其后的,是更重、更急、仿佛要将门板拍穿的敲门声!
沙发上如同石雕的金润奎,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黑暗。
主卧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金太太苍白惊惶的脸快速闪过,她看了一眼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丈夫,连口型都不敢做,又迅速将门关上。
接着是金属门锁被从里面拧开的细碎声响。
一群人带着一身隔夜的寒气和更浓烈的酒精烟尘味道,踉跄着、拥挤着闯入这片昏暗压抑的光圈。
走在最前面的是财务本部长朴成民,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脸此刻布满了淤青般的黑眼圈,浮肿的眼袋下是濒临崩溃的血色瞳孔。
紧随其后的是技术总监朴永浩,嘴角紧抿,颧骨突出,像是在与某种巨大的痛苦对抗。
再后面,是分管建筑、电子、物流等核心板块的数位副总裁:李昌洙、崔正勋、权敏赫……
一个个西装褶皱不堪,领带歪斜,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与麻木,身上还带着昨夜在某个不知名小酒馆里抱团取暖、却又互相刺痛留下的廉价烧酒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金润奎那双死寂如渊的眼眸,终于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机栝,逐一扫过这群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们的脸孔是如此熟悉,曾是郑梦宪会长时代最引以为傲的铁骑,是五房基业开疆拓土的锋利刀刃,是拱卫王座、忠心耿耿的磐石骑士。
而此刻,映入金润奎眼中的,却只有一片被抽干了灵魂的、摇摇欲坠的行尸走肉。
昨夜?
昨夜他们都干了什么?
想必是在某个角落里,用酒精浸泡着共同的绝望,用怒火炙烤着彼此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信念,然后在宿醉的头痛欲裂中,如同寻求最终裁决般,聚集到了他这个曾经的灵魂支柱面前。
而让他眼神一凝的,是这群人后面和他一般满是白发的四个老人。
他们怎么也跟着这群小子胡闹……
“金老……”
朴成民的声音像一把生满铁锈、又在沙地上狠狠摩擦的锯子,干涩、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声带的粗粝感。
他甚至失去了往日的敬畏,失去了基本的寒暄。
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住沙发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从前晚至今积压的滔天怨毒与绝望,统统灌注进去。
“您!亲!眼!看见了!!”
他骤然拔高的声调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尖利,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
猛地抬手,那动作因被极致愤怒烧灼而僵硬变形,青筋暴突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冰冷坚硬的水晶玻璃茶几!
砰——啷!!
一声刺穿耳膜的爆响!
沉重的水晶烟灰缸如同被惊飞的炮弹,猛地弹跳起来,堆积如山的烟灰、未熄灭的烟头瞬间如黑色风暴般冲天而起!
灰白色的烟尘弥漫,细小的灰烬如同祭奠亡灵的纸钱碎屑,纷纷扬扬,洋洋洒洒,扑落满室,落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落在散落的报表上,落在每个人绝望的眼瞳里。
朴成民毫不在意,用几乎撕裂喉咙的力量嘶吼,
“玄贞恩!那个女人!!当着全世界的摄像头!那一声膝盖砸在地面的声音!!您听清了吗金老?!那声闷响?!!”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公牛,喷着灼热的气息,“那不是她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是撞在我们所有人的脊梁骨上!!hY集团的脊梁骨!我们这大半辈子、跟着梦宪会长流血流汗、誓死扞卫的郑家五房的脊梁!!”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尖锐、凄厉,如同钢丝断裂,
“……被她那一下!咔!嚓!彻底断了!!断得干干净净啊!!!”
金润奎那张刻板、布满沟壑的脸瞬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一直隐藏在死寂荒漠深处的灵魂仿佛被这声咆哮硬生生揪了出来。
广场上那如同慢镜头回放的一幕精准无比地砸入脑海:女人身体软倒时,膝盖与坚硬水泥地面撞击发出的那一声沉重、令人心脏骤停的“咚”!
紧随其后的,是周遭闪光灯如同海啸般的瞬间爆发!
咔嚓!咔嚓!
那些冰冷的快门声响,瞬间放大,汇聚成一个更加尖锐、更加刺耳的断裂声——那是郑家五房仅存的主家尊严!
是他金润奎等人毕生信念所系的那根无形的“脊梁”,在亿万目光注视下被瞬间粉碎、崩塌的声音!
郑梦九冰冷绝情的话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再次在他耳边缠绕回荡,
“要么踏着尸骨进来,要么你们跪着求我进来……”
那冷酷的宣判,那赤裸裸的嘲弄与羞辱,在此刻朴成民的泣血控诉中,化作了淬毒的匕首,深深扎进在场的每一个心脏,并不断释放着腐蚀尊严的毒液。
朴成民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仿佛要将整个肺叶都抽干。
他猛地弯下腰,从被烟灰玷污的、皱得像块抹布的西装内袋里,狠狠扯出一叠同样布满褶皱的A4打印纸,带着满腔的悲愤和发泄,如同甩出一把浸血的匕首,“啪”地一声狠狠摔在冰凉光滑的玻璃茶几面上!
纸张散开滑落,密密麻麻的财务数据如同被利刃划开、暴露在外的内脏和筋骨,刺目的赤字如同新鲜的、仍在汩汩冒血的疮疤,在昏黄的灯光下狰狞无比!
“金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朴成民那根因愤怒和绝望而泛白的手指,如同审判的长矛,狠狠戳向最上面几张纸上刺目的红色警报,
“这是昨天下午!四点三十分整!汉城国民银行、新罗韩亚银行、还有韩新银行!三大行同时发来的最后通牒!全线——冻结——!!!”
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所有信贷额度!所有过桥资金!所有可能的资金援助申请!全都无限期暂停!
什么他妈的‘共渡难关’?!全是放屁!电话打爆了!耳朵磨出茧子了!他们的回复只有冰冷的四个字——”
他模仿着银行家冰冷、公式化的口吻,“‘风。险。管。控。’!!!”
他剧烈喘息着,手指因用力过猛而颤抖,迅速翻动纸张,指向更深处更加触目惊心的财务黑洞,
“再看看这些!十三个!十三个我们赖以生存、视为肱骨的核心供应商!!!
就在昨晚!就在那个贱人当街跪下的消息传开那几个小时里!集体发来书面通知!断供!!没有理由!没有余地!连谈判的窗口都没有!”
他发出一串短促、凄厉、如同夜枭般的惨笑,
“生产线?金老!我们的生产线!最多再撑两周!!两周啊!!
库存?仓库里连最后一批应急的边角料都卖出去填窟窿了!
股价??呵呵呵……您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熔断不熔断的问题,是它开盘能不能被砸到零!!
这个公司……”
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底心灰意冷的死意,手指无力地指向散落一地的报表,如同指着躺在眼前、刚刚断气的尸体,
“……从昨天下午四点三十分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具被华尔街那群秃鹫、被我们内部离心离德、被那个女人当街一跪彻底钉上了棺材板,只等着交易所最后敲响丧钟的——空壳子!!僵!尸!!”
一直沉默地站在沙发阴影边缘、如同鬼魅般的技术总监朴永浩,此刻动了动。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又狠狠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的劣质卷烟。
浓烈、辛辣刺鼻的烟雾被他用力吸入肺腑,再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强烈隐喻的方式吐出来。
这股劣质烟草燃烧形成的灰白色烟雾,与空气中原本弥漫的象征着昨日财富荣光的昂贵雪茄残留气味混合在一起,竟形成一种强烈的地狱反差。
烟雾缭绕中,他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声音不高,却如同磨得极薄的冰片,轻易地刺穿了在场所有人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防线:
“呵……技术组……”
他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虚无,“核心……骨干五十二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数字的毁灭性含义,
“最新消息……就在……昨晚咱们几个在酒馆里抱着劣质烧酒骂娘骂天骂玄贞恩的时候……”
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毫无光彩的眼睛,第一次对上金润奎近乎冻结的目光,
“郑梦九和郑梦准实际控制的hY集团分支的hR们,早他妈等不及天亮了,直接大半夜就蹲在我们公司总部楼下那几家24小时营业的、该死的咖啡馆里了……”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偻着背,咳得肺叶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几缕烟灰随着他的抖动簌簌掉落,如同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脚边昂贵的地毯上,带着火星烙印下一个焦黑的小孔,如同永不磨灭的耻辱印记。
“条件?呵……简单粗暴!工资……翻三倍!立刻……马上……现在!就能办入职手续……‘志在四方’??哈!哈哈哈哈哈……”
朴永浩的冷笑突然尖锐拔高,如同鬼哭狼嚎,“郑梦九!当年被我们扫地出门时!丢给所有人的那句话!现在!一字不差!原样砸回给我们了!!!砸回来了啊!!”
“志在四方”!
这句精准到残酷的诅咒!
这句饱含开拓精神的郑家箴言!
此刻从朴永浩口中复述出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在场每一个曾以此为座右铭、以开拓hY帝国版图为荣的灵魂深处!
“守?还他妈守个屁!!!”
一直蜷缩在沙发最深处、负责建筑业务的副总裁李昌洙,如同一只被踩断了脊梁又被这句话彻底点燃引信的困兽,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他的双眼因为酒精、绝望和无边怒火而通红一片,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像两颗即将爆裂的血珠!
喉咙里滚动着野兽受伤濒死般的低沉嘶吼,双手疯狂地挥舞着,指向那无声播放着玄贞恩下跪画面的电视屏幕!
“拿什么守?!骨头吗?!”
他指向屏幕上定格的那个屈辱影像,声音如同砂轮在锯割金属,
“郑梦九那条看门狗挡在玄贞恩面前的那一刻起!这个公司!这个挂着郑字的hY集团!就他妈再也不姓郑了!!!
睁开眼睛看看!!都他妈的睁开你们那还残留一丝羞耻的眼睛好好看看!!!”
他激动地挥舞双臂,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闪光灯!媒体的镜头!!那些黑洞洞的东西!
在玄贞恩膝盖触地的那一微秒!!就已经把咱们五房!把hY!钉上了全球所有金融报纸、电视台头条的耻辱柱!!”
他的声音尖利到破音,如同垂死挣扎的号角,“猜猜那些冷血的混蛋编辑会怎么写?!”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地狱深渊般的恶毒预言,
“……猜不到?我告诉你们!标题就叫——‘主母屈膝,hY崩塌’!!
我们在为谁卖命?!为谁守护?!为了一堆即将变成废铜烂铁的厂房设备?!”
他猛地指向那散落的、如同死亡宣告书般的财务报表,
“还是为了这具早就烂透了心肝脾肺肾、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当众撕下的!空!壳!子!!!???”
这番话如同汽油浇在了早已熊熊燃烧的绝望火焰上!也彻底点燃了那些还试图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和忠诚的老臣!
“李!昌!洙!”
一声暴怒的、如同惊雷般的呵斥炸响!
是负责化工业务、白发苍苍的朴副社长!
他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额头上青筋暴突,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李昌洙,充满了被亵渎的暴怒!
“闭上你的狗嘴!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豺狼!!当初老会长、梦宪会长在世时,带领你们攻城略地,何曾亏待过你半分?!
他那满身的荣光,也曾照亮你卑贱的前程!如今梦宪会长尸骨未寒!!血迹还在灵堂前未干透啊!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背主求荣的话?!
舔郑梦九、郑梦准那两个弑弟篡位的仇敌的靴底?!
你对得起梦宪会长待你的恩情吗?!
对得起他躺着的那个棺材板吗?!
啊——?!”
压抑了一整夜的屈辱、恐慌、愤怒和对未来的彻底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如同被点燃了导火索的两枚炸弹,瞬间引爆!
双方的咒骂、指责如同泼出的滚油、射出的毒箭,在狭小的客厅空间里疯狂对轰、四溅!
“叛徒!!郑家五房养了你这条白眼狼!!”
“我去郑梦准那儿怎么了?!至少人家有钱!能发得出工资!能活下去!!”
“就是!跟着你们这群抱着祖宗牌位、等着被一起埋进棺材的死人守活寡?!”
“妈的!老子受够了这口比屎还难咽的断头饭了!!”
污言秽语如同倾盆暴雨,绝望的互骂交织成一片末日噪音!
沙发在彼此情绪的剧烈冲突和推搡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
肢体碰撞带起的风声、砸拳的闷响、唾沫横飞的咒骂声,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彻底变成了炼狱的屠宰场!
团队赖以生存的信任、凝聚力,在这末日般的崩溃和相互指责面前,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流淌、分崩离析,最终化为一缕缕散发着恶臭的青烟,被绝望的深渊彻底吞噬。
在这片足以焚烧一切理智、尊严和人性的混乱风暴中心,金润奎却依然如同一块在怒海狂涛中屹立不倒的黑色礁石,沉默着。
那些喧嚣、谩骂、如同暴风骤雨般的唾沫星子,仿佛都离他很远很远。
他空洞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混乱的人影,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喧嚣又冰冷的广场。
郑梦九那张冰冷刻薄的脸,他那句模仿者郑梦宪语调、此刻却充满了魔鬼般嘲讽的话语——“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语调,此刻被自己的部下复述着,如同最辛辣的讽刺利爪,一遍遍在他已经麻木的心灵上抓挠。
是啊……志在四方……
在这郑家五房脊梁骨被当众碾碎、尊严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污泥里践踏的今夜,曾经的忠诚与骄傲,已然成了勒紧脖颈、束缚手脚、让人无法呼吸逃生的……最沉重的枷锁!
风暴在持续,裂痕在扩大。
“李昌洙!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你忘了是谁把你从底层泥潭里拉上来的?!”
被指着鼻子骂作畜生的李昌洙彻底炸了!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球因为极致的愤怒、冤屈和绝望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他猛地一步踏前,几乎要撞到质问者的鼻尖,唾沫星子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怒火喷薄而出:
“我怎么就吃里扒外了?啊?!你告诉我怎么就是叛徒了?!我他妈何曾想过要背弃?!
郑梦九他再怎么混蛋,他也是姓郑的!
他身上流着周永会长的血!他手上握着的是正儿八经的hY招牌!!”
他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
“可玄贞恩那个女人呢?!她姓玄!!!姓玄啊——!!
她一个外姓人!!把五房的脸面、把郑家的脊梁!当众跪在地上摩擦!!
让全世界的镜头对准我们羞耻地指指点点!!!”
他猛地转身,如同受伤的猛虎环视整个客厅里那些或愤怒、或绝望、或麻木的昔日同僚:
“但凡五房!哪怕还有一个人!真真正正像个站着死的男人!!能挺起一点骨头!!
能他妈的在这个天塌下来的时候站出来!!扛住那么一点点!!
哪怕站出来的是郑俊昊那个扶不上墙的废物小崽子!!!只要他敢站出来!!敢硬气地说一句!‘跟老子干!死了老子也认了!!’——
老子李昌洙!立刻就能把这条命豁出去!!跟他娘的去拼到最后一条命!!!”
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和无边愤怒的泪意:
“但是那天晚上呢!!啊?!
我问你们!!
在玄贞恩那个蠢女人当街下跪、把整个郑家脸面按进粪坑里的那天晚上!!
我们这些人呢?!我们这群号称五房精英、跟着梦宪会长打天下的老东西和小崽子们呢?!!”
他双眼猩红,泪水混杂着绝望的疯狂:
“我们到底是在为谁守江山?!到底是在为姓郑的守?!还是在给姓玄的守她那根跪习惯了的膝盖骨啊——?!嗯?!嗯——?!!”
最后这句如同泣血刀锋般的灵魂拷问!
狠狠捅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窝!
将昨夜那场巨大耻辱和无力感,以及伴随而来的身份认同崩溃,赤裸裸地揭开了最后、也是最疼的伤疤!
它像一把剧毒的匕首!
瞬间让整个客厅的争吵骤然冷却!
只剩下李昌洙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弥漫在硝烟里的、更加冰冷的绝望!
金润奎那死水般沉寂的目光,终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移动了。
他的视线沉重地扫过那几张同样隐没在混乱阴影边缘、此刻也沉默如同枯木的脸庞。
是他们——是与他金润奎一样,从郑周永会长草创时期便跟随左右,历尽风霜、撑起hY帝国基业最后几根承重柱石的元老:
身材魁梧如铁塔,曾执掌全球百亿美元级别建筑帝国项目开发、如今已退居二线的黄泰宇;
面容清矍、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掌控着hY庞大金融网络与资本运作脉络的定海神针白泽宇;
曾跟随郑周永会长亲自打造hY核心技术壁垒、如同教父般守护着核心知识产权与研发体系的李承哲;
以及掌管着覆盖全球、如同巨人血管般庞杂高效的供应链体系、沉默少言却精准如外科手术刀的李东彬。
五人!
并称为支撑郑家江山社稷的“五大老”!
也是代表着郑家正统的五大家臣。
他们五人效忠于谁,谁便是郑家的正统。
此刻,五双同样蕴藏风霜、爬满老年斑的手掌,在混乱喧嚣的缝隙中无声地对碰了一次!
五道同样沉淀着数十载惊涛骇浪、此刻却因屈辱和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目光,在烟雾与咒骂的遮蔽下完成了短暂而激烈的碰撞!
没有言语交流,但那瞬间交汇时爆射出的微弱光火,是五个枯槁灵魂在深渊谷底点燃的、近乎自残的磷火!
那是一个需要惊天动地的力量才能打破现实囚笼的信号!
一个押上所有残余尊严和未来命运、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赌注!
客厅里其他争吵的人,无论是暴怒的朴副社长还是狂吼的李昌洙,亦或是垂头丧气的副总裁们,在那一瞬间都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种来自权力和辈分金字塔顶端的无形威压,一种足以让混乱暂时窒息的沉重气场。
原本嘈杂的咒骂声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陡然降了下去。
所有人都带着一丝惊愕、一丝不安、甚至一丝本能的敬畏,将目光投向了混乱风暴中心那五个沉默的、却仿佛在酝酿一场灵魂核爆的老人身上。
在一片陡然降临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中,金润奎那如同生锈齿轮艰难启动、却又带着一种碾碎一切阻力的沙哑声,终于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封的血液里艰难挣扎挤出:
“……事到如今……五房基业……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他的声音极其缓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他残余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另外四张苍老、凝重、充满焦灼与最后一线期待的脸孔。
然后,那沙哑的声线陡然凝聚起一股破釜沉舟、足以石破天惊的力量:
“断垣残壁……欲挽狂澜……”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足以撬动命运的最后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如同审判的惊雷,轰然炸响——
“迎回……郑荷范!由他……来掌舵!!”
“——!!!”
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劈落在狭小的客厅!
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死寂,瞬间被另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充满撕裂感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彻底取代!
朴成民、朴永浩、李昌洙……所有人都彻底僵住了,像是一群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意识的木偶!
他们的嘴巴大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
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惊愕、茫然,然后是翻滚而来的、如同海啸般的荒诞、错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郑荷范?
具荷范!
那个被冠以“具家的种”、“野种”、“杂种”的私生子?!
那个被排挤在核心权力圈层之外、甚至连姓氏都与hY帝国格格不入的……弃子?!
迎回他?!由他来掌舵?!执掌这个即便濒临崩溃也依然象征着新罗财阀顶点荣耀之一的hY集团?!
这……这他妈简直是比看到玄贞恩当街下跪还要疯狂百倍、荒唐透顶的想法!!
这是彻底的疯癫!
是对郑家血脉正统彻头彻尾的亵渎!
是引狼入室!
更可能会把hY剩下的残骸亲手喂给死对头LG!
他们如同本能般想要张嘴咆哮!想要质问!想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唾弃这个荒谬绝伦的提议!想要撕碎提出这个提议的金润奎的理智!
但是……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
声带如同被灌满了铁水!
一个字也发不出!
五大老的威势!
郑家最后真正能凝聚残存的、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元勋威压!
如同沉重的枷锁,狠狠压住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喉舌。
朴成民等人虽然位列核心管理高层,但在这个关乎五房存亡根基、关乎未来掌门人姓甚名谁的根本性议题面前,他们没有插嘴的资格!
他们没有质疑的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万钧重锤般,死死钉在了那五位老人身上!
风暴的中心,从混乱的争吵,瞬间聚焦到了五人之间无声的交锋!
金润奎的目光首先投向他左手边,那身材魁梧如铁塔、此刻面色铁青、气息粗重、如同暴怒公牛般的黄泰宇。
后者的眉头紧锁成一个几乎能夹死苍蝇的、深深的川字,如同火山爆发前夕的地壳沟壑。
布满老人斑、曾经能捏碎矿石的巨手下意识地、因愤怒和极度反对而紧紧握成了两只铁拳!
指节因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情绪压力而发出“嘎嘣”的轻微爆响,皮肤紧紧绷在骨节上,泛出极致的惨白!
“润奎兄!”
黄泰宇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岩石,低沉、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激烈的驳斥,
“你……你莫不是在这天塌地陷之际……真的失了魂、迷了心窍?还是被那当街一跪彻底跪傻了脑子?!
具荷范?!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刻骨铭心的厌恶,仿佛那是某种禁忌的秽物,
“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是具本茂那个老狐狸的!
是LG那帮窥伺我们核心多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的血!
你让他掌舵hY?!这和把整个hY集团剩下的家当、我们奋斗了一辈子的江山,拱手送给具家、塞进LG的血盆大口有什么区别?!
郑家的基业!!它还要不要姓郑了?!你……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周永会长吗!?
对得起他拼死打下的这个郑家江山吗?!?!”
黄泰宇的质问如同重锤,字字砸在金润奎那如同坚冰的脸上。
金润奎没有立刻反驳,脸上那刀刻般的线条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他只是用那双沉淀了数十年风霜烈火、此刻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烈焰的深邃眼眸,沉静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直视着黄泰宇那因激动而通红充血的眼睛。
这份无言的沉默,这份厚重如山岳的坚韧和决断,如同无形的巨手,反而让黄泰宇激荡的心气猛地一滞!
就在这时,一直紧蹙着眉头、如同入定般思索的白泽宇开口了。
他的声线依旧平缓,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金融风暴洗礼后的冷静和穿透力,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试图拨开黄泰宇话语中那层情绪化的、血脉偏执的迷雾:
“泰宇兄,稍安勿躁。”
白泽宇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冰水降温的效果,让灼热的空气为之一凝,
“润奎兄的提议……看似惊世骇俗,却并非无本之木,无水之源。
血脉……确实重要,它是根,是藤,是维系郑家存在的法理。这一点,无人能否认。”
他目光清亮,缓缓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话锋却陡然一转,直击核心矛盾,
“但泰宇兄,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周永会长带着我们,从草创时期一家小小的米店起步,靠的是‘血脉继承’这四个字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铿锵的力量,如同重锤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不!我们靠的是——能力!担当!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勇和开天辟地的魄力!
靠的是能带领整个帝国活下去、强起来的擎天之柱!
是永不屈服的信念!”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指向黄泰宇的痛点,
“更何况,血脉?你说具荷范身上是具家的血?没错!
但那孩子的血管里,也同样奔腾着——我们周永会长的血!”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郑家的血脉,在他身上占据着不可抹杀的——整!整!一!半!”
最后这句话,白泽宇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浸透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冰冷的现实之刃,狠狠地刺向前晚那场耻辱的中心,
“……比起某个只会躲在母亲裙角后瑟瑟发抖、面对覆顶之灾如同鸵鸟将头埋进沙土的所谓‘嫡系正统’!
那个废物身上那100%的‘郑家血’,又值几文?!?!
又能给危如累卵的五房带来什么?带来毁灭吗?!”
这话太过诛心,又太过精准!
如同一把盐撒在了在场所有人心口刚刚被玄贞恩跪碎、仍在流血的伤口上!
“泰宇兄!各位!”
白泽宇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却依然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眼神扫向黄泰宇、李承哲、李东彬三人,
“你们……都忘了吗?!那个孩子……那时候他还叫具荷范!对!就是这个名字!他在hY造船、在集团总部核心部门轮岗历练时干过的那些事?!”
似乎被这一连串的反问激发起了某些同样被尘封、被忽视的震撼记忆,负责技术与研发根基的李承哲猛地抬起了头!
这位如同教父般守护着hY核心技术的老人,眼中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新罗湾!”
李承哲的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他那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掌拍在自己膝盖上,仿佛在为白泽宇的话做注脚,
“那单被国际评估机构、被我们内部所有人一致判了死刑的合同!
设计缺陷、成本失控、工期无望!
连郑梦九都摇头避开了!
是谁?!不顾所有人反对!带着一个七拼八凑的攻坚小组!把吃住都搬进工地!硬生生啃下来的?!是他——具荷范!
那年,他才19岁!”
李承哲的声音激动起来,转向身材壮硕的李东彬,
“东彬兄!你也记得!研发本部!三年前三桑趁着我们内部人事动荡,撒下天价支票!像吸尘器一样挖走了我们超过三分之一的骨干!眼看整个技术核心要崩塌!
是谁?!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去跑!一个一个地去谈!在会议室里拍桌子!在饭桌上流眼泪!甚至自掏腰包私下担保!硬是把剩下的核心团队人心稳住了!
把那些被高薪砸得动摇的心又拉了回来!整合了士气!硬生生扛过了那场人才危机?!!
那年,他才22岁!”
白泽宇接过话头,“没错!就是具荷范!这个被我们很多人当成‘外人’、‘野种’排挤的年轻人!”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带着悔意和重新审视的光芒,
“他身上那股子狠劲!那股‘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闯劲!
像不像?
告诉我!
泰宇兄!承哲兄!像不像我们年轻时的梦宪会长?!
当年在釜山码头,面对樱花钢铁巨头的封锁,是谁带着技术图纸差点闯到人家厂门口去拼命的?!
梦宪会长敢干的事,这孩子也敢干!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更年轻!更锐利!更……破釜沉舟!”
提到郑梦宪,客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哀伤。白泽宇也沉默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加震撼的力量,
“更别提……就在……”
他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目光投向金润奎,声音带着沉痛的颤音,
“……就在梦宪会长灵堂前!所有人都被吴楚之压住、被屈辱笼罩、只能低头顺服的时候!
是他!具荷范!不!是郑荷范!
是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冲破保镖的阻拦!当着周永会长灵位、梦宪会长灵柩、当着你我!当着她玄贞恩的面!发出的那声呐喊!”
记忆中几天前那个震撼全场的、如同撕裂长空的王子之怒此刻闪回到了众人脑海里。
这一声回响在金润奎脑海里的怒吼,如同惊蛰的第一道雷霆!
让一直沉默如礁石的金润奎身体猛地一震,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易察觉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声呐喊!!”
白泽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灼热地扫过所有人,
“那份深入骨髓的悲痛!那份几乎撕裂胸膛的愤怒里迸发出来的光芒!!
你们告诉我!
这难道不是我们逝去的周永会长当年在乱世草创、白手起家时,那份足以燃烧一切、劈开荆棘、点燃希望的不屈遗风吗?!
它就在我们眼前重现了!!在那孩子身上!!在我们曾经看不起的野种身上!!!”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黄泰宇的动摇壁垒上。
李承哲深深地点着头,那张瘦削的面孔上充满了认同感。
他对着黄泰宇,如同下达技术的最终判断,
“抛开那虚无缥缈的血脉偏见!单论能力!眼光!杀伐决断和临危受命的担当!
梦宪会长……不,自老会长之后,放眼整个郑家族裔,甚至包括那几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兄弟!我李承哲……”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掷地有声,“只认两个人!第一个,郑梦九!第二个!就是郑荷范!”
他看向白泽宇身旁、一直沉默倾听、眼神却透着精光的李东彬,
“东彬兄掌管全球供应链,最知大局,你说是不是?”
这位负责帝国血管的老将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厚重如山,
“没错,论经验积累、布局运筹的老辣与手腕,梦九公更胜一筹,毕竟几十年的积累。
但若论‘勇’、论‘决’、论面临绝境时孤注一掷、敢于断腕破局的果敢勇毅!我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郑梦九……也要在这郑荷范面前……稍逊一筹!
敢想敢干!敢拼敢搏!这种特质……”
李东彬眼神凝重,“恰恰是我们hY眼下这个深陷泥潭、拔不出脚的死局里,最需要的一剂……破釜沉舟的猛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