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湿气,掠过屋檐时发出细微的呜咽。尉迟逸风站在书房案前,手中那张湿透的纸片已被反复烘干三次,墨迹却始终只有“已到”二字。他指尖用力,纸角微微卷起,像是要把它捏碎。
门被轻轻推开,严冰雪端着药碗进来,脚步很轻。她将碗放在桌角,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纸片,又落在他袖口微皱的纹路上。
“还在查?”她问。
“无事。”他抬眼,声音平得没有起伏。
她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药碗还在桌上,热气已经散了。
就在她手搭上门框时,风宝扑棱着飞上书案,翅膀一扇,把那张纸掀了个边。它低头啄了啄尉迟逸风的手背,咕哝:“她熬了半个时辰,火候控了三遍。”
尉迟逸风手指顿了一下,没应声。
门轻轻合上,屋里只剩烛火跳动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严冰雪在药房清点药材。风宝蹲在窗台上,爪子抓着一根枯草,眼睛盯着院外。
“听说了吗?”两个洒扫的丫鬟低声经过,“夫人当初替嫁,图的就是王爷醒来好掌权?”
“可不是?医女出身,哪配做王妃……还天天往宫里跑,说是看病,谁知道是不是在结交内侍?”
话音未落,风宝猛地扑翅冲出去,翅膀拍得两人衣襟乱颤。丫鬟惊叫着躲开,其中一个还摔了扫帚。
严冰雪走出来,拦住了还要追的风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别闹。”
风宝收住脚,咕了一声:“她们说你贪权。”
“我知道。”她转身回屋,顺手把门关上。
半个时辰后,她在书房案首放下一个紫檀木匣,上面贴了封条,写着一行小字:“若疑我居心,此皆可查。”
匣子里是她自入王府以来的所有记录——进出宫禁的时间、经手的药方、参与诊治的脉案、王府药库的收支账目,甚至还有尉迟逸风高热那夜她守在床前写的用药日志,字迹潦草,页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药渍。
她没留名字,也没多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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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逸风回来时,天已近午。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匣子。
他没打开,只是伸手摸了摸封条,确认没被动过。
下午处理完两份军报,他让人把影卫统领召来。
“昨夜到今晨,府中可有异常?”
“回主子,无外人潜入,但……”影卫顿了顿,“西角门的杂役换了值,新来的说是从城南调过来的,口音不对。”
“查清楚来历再用。”尉迟逸风说完,挥手让他退下。
等人都走了,他才拿起那匣子,轻轻揭开封条。
一页页翻过去。
她的字迹他认得,工整中带着急切,像总怕写慢了耽误人命。某页边缘画了个小记号,是他那次咳血后她临时改的方子,旁边批注:“减三分量,恐伤脾阳。”
翻到最后,是一张她亲笔写的清单——列出她救过的人:王府老管家的风湿、小厮阿七的刀伤、厨房李婆的胃疾……还有一行小字:“尉迟逸风,初遇时脉象沉弱如游丝,实为寒毒淤积,非先天不足。”
他手指停在这行字上,许久没动。
窗外,风宝蹲在檐下,看着书房里的影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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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严冰雪在药房研磨药材。石臼里的药粉细如尘灰,她一下一下碾着,力道均匀。
门被推开了。
她没抬头。
“匣子里的东西,我都看了。”尉迟逸风站在门口,声音低。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
“我不信那些话。”他说。
她这才抬起眼。
“但我怕……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
他走进来,玄色衣摆在昏黄灯下显得格外沉。他站在药柜前,离她两步远。
“你说过,这世道容不下一个太强的女子。”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所以我宁愿是你贪图权势——至少那样,你的野心还有归处。可你一次次救我、护我、信我……我开始害怕,你有一天会发现,我不值得。”
药杵停在石臼中央。
她放下杵,直起身,正对着他。
“尉迟逸风,我替嫁那天,以为你会死。”她语气平静,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我来,是为了活命,也是为了施展所学。但后来我发现,你不是废人,你是藏锋之人。我陪你走到今天,不是利用,是选择。”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以为我在图什么?”她往前一步,“图你这个病秧子王爷的头衔?图你这半死不活的身子?图你府里这几间破屋子?”
他嘴角动了动,没反驳。
“我要真想掌权,早就能借皇帝的信任另立门户。”她冷笑,“可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你值得。不是因为你有权有势,是因为你清醒、冷静、敢赌命去破局。你明明可以装一辈子病,躲在王府等天下大乱,可你选择了站出来。”
她指着桌上那堆药粉:“我每天在这里磨药,不是为了讨好谁,是为了不让任何一个该活的人死在我眼前。包括你。”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药粉从石臼边沿滑落的声音。
风宝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窗台,一只爪子搭在铁环上,另一只指向屋里。
“你们俩闷得像块石头。”它咕哝。
尉迟逸风终于动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放在药臼边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尖还沾着药粉。
“我不该怀疑你。”他说。
“你不是怀疑我。”她抽出手,却没往后退,“你是怕失去。”
他没否认。
她重新拿起药杵,继续碾药,语气淡了下来:“我不怕你怀疑。我只怕你不说。”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灯下投出一小片影子。
“以后有事,直接问我。”她说,“别自己憋着。”
“好。”
“还有,”她抬眼,“明天我要进宫复诊,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
“那就别穿这身丧气颜色,换件亮些的。”
他愣了一下,竟笑了:“你管得真宽。”
“不然呢?”她扬眉,“你是我的病人,还是我的夫君。哪个我都得管。”
风宝在窗外扑棱了一下翅膀,咕噜道:“她早说了,你就是她的人。”
尉迟逸风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把最后一勺药粉倒入瓷罐,盖上盖子,轻轻拍了拍。
灯影晃了晃,映在墙上,两个人的影子靠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