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旺最终妥协了。
凌薇那辆恰到好处出现的奔驰车，和那个意味不明的“oK”手势，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试图维持的强硬姿态。他意识到，陈凡并非毫无依仗的愣头青，背后可能站着连他都看不清的势力。
更重要的是，陈凡点出的“特种废料”问题，确实戳中了安泰管理的软肋。这事可大可小，如果闹出去，对他这个采购经理绝对没好处。
重新谈判的结果是：常规废料按市场批发价下浮三个点结算，结算周期为次月10号。同时，双方同意建立废料预检机制，如果发现类似钽钨合金、镍基高温合金等高价值特种材料碎屑，需单独分拣、取样化验后，按当期金属交易所相应板料价格的60%计价回收。
这个价格，保证了“轮回资源”在处理常规废料时有合理利润，而在回收特种材料时能获得可观收益。对安泰而言，避免了资产流失，管理上也更规范。
合同是当天下午在林晓雪从医院回来后，在废品站办公室里正式签署的。孙德旺签字时，手很稳，但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勉强。他知道，这笔交易里，自己没占到太多便宜。
送走孙德旺，陈凡看着手里那份墨迹未干的合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轮回资源”拿下的第一个正规企业的大单，虽然条件不算最优，但意义重大。它意味着，他的废品站开始被规范的工业企业认可，开始进入一个更稳定、也更考验专业能力的市场。
“晚上加个菜！”老林从隔壁小超市买了些熟食回来，脸上笑开了花，“庆祝庆祝！这可是咱们站里程碑式的大事！”
虎哥和黄毛更是兴奋，围在合同旁边看了又看，虽然看不懂太多条款，但“安泰精密制造”那几个字他们认识，知道是大公司。
“陈哥，牛逼！”黄毛竖起大拇指，“这下咱们扩建完，不怕没活儿干了！”
林晓雪也抿嘴笑着，虽然眼圈还有点红——她在医院陪了周玲母子大半天，孩子已经住上院开始治疗，情况稳定下来了，但看到那对母女的处境，心里还是不好受。不过此刻，废品站的喜讯冲淡了些许阴霾。
“爸，多买点，把老王师傅，还有电工老吴他们都叫上。”陈凡对老林说，“这段时间大家跟着忙前忙后，都辛苦了。找个干净点的小馆子，我请大家吃顿饭。”
老林连连点头：“行！我去安排！”
最后定在离废品站两条街外的一家叫“老味道”的家常菜馆。老板跟老林熟，特意留了个带圆桌的包间。晚上六点多，十来个人热热闹闹地坐满了包间。桌上摆着红烧肉、清蒸鱼、辣子鸡、地三鲜，还有几大盘饺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陈凡以茶代酒，站起来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没什么花哨的言辞，就是感谢大家的辛苦，一起把废品站做好。工人们都很朴实，纷纷举杯，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虎哥和王老板聊着工地上的事，黄毛跟电工老吴吹牛，老林和老王师傅回忆着以前收废品的趣闻。林晓雪坐在陈凡旁边，偶尔给他夹点菜，低声跟他说着医院里周玲的情况。
“孩子睡着了，烧退了些。周姐守着，一步不离。我跟她说车的事不急，先把孩子照顾好。她又要给我下跪，我好不容易才拉住。”晓雪说着，叹了口气，“她那个工具车，我看了，破是破了点，但发动机好像还行，收拾收拾应该能值点钱。不过她说她不会开，一直是孩子爸在开……”
陈凡点点头：“车的事明天我去看看。先让她安心给孩子治病。”
他心里还想着凌薇那条短信和那个手势。她似乎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总在关键时刻推一把。这种被无形之手“关照”的感觉，让他既有些不安，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帮他解决了眼前的难题。那五十万的单子，还有U盘里的设计……他和凌薇之间，迟早需要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
就在大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里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候——
“砰！”
包间的门突然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不小，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动静惊了一下，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看起来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有点瘦，齐耳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紧张和急切睁得圆圆的。她穿着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浅蓝色连帽卫衣，背后印着模糊的“Z大”字样，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里高高举着一份卷成筒状、用橡皮筋捆着的打印纸，像举着一面旗帜。
女孩显然没料到包间里有这么多人，而且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她撞开门的那股气势一下子消散无踪，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举着报告的手也僵在了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目光慌乱地在满桌子人中扫过，最后定格在坐在主位、刚刚放下茶杯的陈凡身上。
“陈……陈凡学长！”女孩鼓起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Z大环保社的林悦！我……我们想请你指导我们的毕业设计！”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别人的聚餐，而且是一屋子看起来像工人大叔的聚餐，脸更红了，窘迫得几乎要把头埋进手里那份报告里。她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小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对、对不起……我听说你们在……在回收稀有金属……我们小组的课题，正好是研究城市电子废弃物中稀有金属的回收路径优化……我、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包间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虎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嘴。黄毛也挠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学生。老林和王老板他们则是一脸慈祥又好笑的表情。
陈凡也有些愕然。Z大环保社？毕业设计指导？还打听到他在回收稀有金属？
他立刻想到了赵曼老师。是因为赵老师推荐他去参加那个经验分享会，消息传开了？还是因为安泰那个单子里涉及到特种合金，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他站起身，对一脸窘迫、快要原地消失的林悦温和地笑了笑：“林悦同学是吧？别紧张，先过来坐。我们正好在吃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吃点？”
林悦看着陈凡温和的笑容，又看了看满桌子好奇但并无恶意的目光，脸上的红晕稍微褪去一点，但还是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她小步挪到桌边一个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怀里紧紧抱着那份报告和帆布包。
“学长……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庆祝了？”林悦小声问，眼神里满是歉意。
“没事，就是庆祝签了个新合同。”陈凡示意晓雪给林悦拿副新碗筷，然后问道，“你说你们的课题是电子废弃物稀有金属回收？怎么想到来找我？”
林悦见陈凡没有责怪的意思，情绪稳定了一些，推了推眼镜，语速也恢复了正常：“是我们赵曼老师提了一句，说有个很厉害的学长在做资源循环的实践，可能对我们有启发。然后我……我其实关注你们废品站有一阵子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之前为了做社会调查，跑过好多废品回收站，大部分都……嗯，比较乱。后来听说这边有个站不太一样，开始规范起来，还引入了设备，就偷偷来看过几次。前几天，我看到有车运来像是工厂的废料，还有人在用很专业的仪器测量……我就猜你们可能在做一些更精细的分类回收。今天又听说你们和安泰那样的大公司签了合同……”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求知欲和一丝崇拜：“学长，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尝试回收电子废弃物里的金、银、钯那些贵金属了？还是说，像钽、铟这类稀散金属？我们课题正好卡在技术路径选择和经济效益评估上，特别需要一线实践的数据和思路！学长，你能不能……抽空看看我们的开题报告，给我们提点意见？”
她说着，又激动起来，把手里的报告筒递向陈凡，眼神恳切。
陈凡接过那份还带着女孩体温的报告，没有立刻打开。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发亮、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学妹，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在实验室里熬夜、为了一个环保创意绞尽脑汁的自己。
电子废弃物，稀有金属回收……这确实是资源循环领域的高价值方向，也是凌老先生U盘里那些设计可能指向的应用场景之一。
“你们的开题报告，我会看。”陈凡认真地说，“不过，我得先说明，我们目前的主要业务还是传统废金属和废塑料，电子废弃物回收刚起步，规模很小，技术上也还在摸索。不一定能给你们提供太多现成的数据。”
“没关系没关系！”林悦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只要学长愿意指导，给我们讲讲实际运营中的难点和考虑，我们就很感激了！比光看文献和拍脑袋想强多了！”
她似乎完全忘了刚才的尴尬，又变回了那个充满干劲的学生干部模样。
陈凡笑了笑，把报告放在一边：“先吃饭吧。吃完饭，你把联系方式留一下，报告我看完后找你聊。”
“谢谢学长！”林悦用力点头，这才注意到面前摆好的碗筷，脸又红了红，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接过晓雪递来的热茶。
包间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工人们虽然听不懂什么稀有金属、电子废弃物，但看到有大学生跑来向陈凡请教，都觉得脸上有光，看陈凡的眼神更多了几分佩服。虎哥还凑过来给林悦夹了块鸡肉，憨厚地说：“大学生，多吃点，用脑辛苦！”
林悦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口吃着，耳朵尖还是红的，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陈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熨帖着肠胃。
合同签了，庆祝的酒席上，又闯进来一个带着课题和热情的未来环保人。
他的“轮回”之路，似乎在不经意间，正一点点撬动着更广阔的领域，也吸引着更多志同道合的目光。
只是，这目光里，有林悦这样纯粹的求知，有孙德旺那样精明的算计，有凌薇那样莫测的审视，或许，也还有未曾浮现的、暗处的觊觎。
路还长。陈凡想。但至少此刻，灯火可亲，前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