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他翻的是李贵人的牌子。
选择她,确实是存了几分雨露均沾、安抚后宫的心思。
李贵人性子温吞,出身低微,多年来也一直安分守己,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在萧衍的印象里,她总是低眉顺眼的,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从不敢有半分逾越。
去她那里,图的无非就是个清静罢了。
可谁知,刚走到李香之居住的宫苑前,萧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时值炎夏,但这儿本就临湖,夜晚多少也该有些凉意。
可今儿个周围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闷,空气都显得黏腻腻的,呼吸起来只觉得不太畅快。
他皱了皱眉,只当是此处地势低洼,偏殿处常通风不佳,因此并未多想。
李香之倒是依礼接驾,跪在宫门口,声音似往常那般唯唯诺诺地,“妾,恭迎陛下圣驾。”
萧衍从前就不喜她这般小家子气的作态,又念着确实该多少施加些雨露,这才忍着不耐,沉着脸走了进去。
进了这殿内,那股窒闷感更明显了。
殿里熏着的是普通的熏香,不似名贵的香料那般柔和;而依着李香之的份例,冰块又是舍不得多放的。
因此这屋里,是又呛又闷。
李香之小心翼翼地奉上茶,垂手侍立一旁,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萧衍因前朝几件烦心事,本就心绪不佳,此刻更觉烦闷。
云雨的心思消散全无,满脑子只想早些安歇。
他随口问了一句,也是惯例的关怀,“近日宫中的用度可还够?夏日将至,冰块消暑之物,内务府可送来了?”
他本意是走个过场,料想她会如往常般恭敬回一句“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
谁知,李香之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眼眶竟有些发红。
她像是被这句话突然触动了什么心事,声音带着哽咽,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
“回陛下……份例……份例是有的,只是……只是夏日冰块也总是不够份量,内务府的人说,要先紧着高位娘娘用……妾人微言轻,也不敢多言……”
“还有,今年的炭火份例也减了不少,去岁冬日就有些难熬,妾本就畏寒,夜里时常冻醒……”
她越说越激动,言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埋怨,“陛下……陛下也许久…不曾来妾这里了,内务府那些人,最是看人下菜碟……”
萧衍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本就心烦得厉害,原就是想过来寻个清静,喘口气。
没成想刚坐下,茶还没抿到嘴里,满耳朵灌的全是她的牢骚抱怨
她一会儿说“这个月的绸缎,轮到她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看的了”,一会儿又叹“宫里的点心,都不如从前在王府里精致”……
絮絮叨叨的,话里话外全是委屈,像是受了天大的亏待。
萧衍心里门儿清,后宫的用度历来有定例。
哪个位份该得多少绸缎、多少点心,内务府每月都有册子呈上来;就算底下人真敢克扣,也绝到不了她嘴里说的“连体面都顾不上”的地步。
她这么掰扯,哪里是真抱怨用度?
分明是借着由头撒气,故意找不痛快。
说着说着,李香之的语气丝毫没软,却还又带着点藏不住的怨怼。
一会儿提“前儿见哪个嫔妃宫里,赏赐不断”,一会儿又说“新晋的妹妹们,近来也常得圣驾临幸”……
绕来绕去,竟隐隐把话头引到了他的身上。
像是在说,就是因为皇上这么长时间不来,才有人敢在她的用度上动手脚,把过错往他的身上推。
“够了!”萧衍不耐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冷意,“朕问你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内务府若真有不当之处,自有宫规处置,何须在此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若是往常,被皇帝这般呵斥,李香之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地请罪了。
可今日,因着无形中影响心神的药物,将她积压多年的怨愤、不甘和失落感放大了数倍。
皇帝的呵斥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更像是点燃了导火索。
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抬起泪眼,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激动,顶撞道,“陛下日理万机,自然看不到我们这些底下人的苦处!”
“宫规?宫规若真有用,妾那么多年何至于此?妾不过是心里憋得难受,说几句实话罢了。”
“陛下若不爱听,觉得妾碍眼,不听便是!何必拿宫规来压人!”
她这话已是极其无礼,近乎指责皇帝不公了。
“你!”萧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平日里只知道伏低做小的贵人,竟敢如此对他说话?
他气得猛地站起身,指着李香之,手都气得有些颤抖,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李贵人,朕看你今日是失心疯了!竟敢如此放肆!”
李香之见他动怒,心里害怕得发抖,可那股邪火和委屈却让她豁出去了。
她哽着脖子,又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萧衍的耳中,“妾只是实话实说……陛下若觉得妾疯了,那便是疯了吧……”
“反正,妾在这冷香居里,也和冷宫里什么两样了,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呵…冷香……皇上当初给妾指了这个去处,是一早就打算将妾就此冷落下去了吗?”
这些话,彻底激怒了萧衍。
他贵为天子,何时受过这等忤逆和怨怼?
“放肆!真是反了你了!”萧衍怒喝一声,拂袖转身,再也不愿多看这怨妇一眼。
而后厉声道,“李贵人言行无状,怨怼天子,冲撞圣驾。即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
说罢,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冷香居的一应用度,按制再减去三成。让李贵人,好好地清醒清醒!”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大步离开了,将李香之绝望的哭泣声,和那令人窒闷的宫殿,狠狠地抛在身后。
那一夜,他宿在养心殿里,胸膛中是怒火翻腾,久久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