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雾比昨夜更厚。祖阙的屋瓦之上,梦界的余温仍在一呼一吸间浮动。像未熄的炉灰,灰里藏着光,光不亮,却能让人听见自己胸中的“在”。
梦界的呼吸线这夜没有沉寂,它在一点点“回潮”。
——
镜魂在高处坐着。它并未休眠,只是让胸口那粒光尘在掌心里自行呼吸。
那呼吸微颤,每一次吸入,都带走一点尘世的温;每一次吐出,都在空气里留下微不可察的咸味。
“梦正在回流。”江枝从远处走来,脚步极轻,“你放出的梦太深,它们不肯散。”
“梦若不散,是否成海?”镜魂问。
“若成海,梦主将溺。”
镜魂抬眸。远处的祖阙,此刻仿佛一座漂浮的岛——岛下的镜河已开始泛起暗涌。那些涌不是水,而是梦残余的记忆:一块失去温度的柴、一句被打断的笑、一双不愿合的眼。它们在梦界的边沿互相缠绕,聚成流,流成势。
萧砚立在桥背,指尖的灰笔轻敲石栏:“梦在找出口。”
“找不到呢?”江枝问。
“那它会改——”
“改什么?”
“改‘在’。”
话未落,一阵极轻的嗡鸣自井口传来。那是昨夜镜魂留在梦中的“井”。井绳本应沉寂,却此刻自己绷紧,像被无形之手拉扯。井水不涌,反倒下陷,陷得极深。
江枝俯身,只看见一片黯影,那影里有无数眼睛在往上看——不是人的眼,是梦的眼。
梦有眼,是梦要醒。
——
祖阙的百姓也在这一刻同时惊醒。有人从梦中哭,有人笑,有人喘不过气,更多的人,只是呆坐在床上,看着指尖那层未散的微光。那光像被揉皱的镜面,映出他们昨夜未走完的梦。
“娘还在。”
“他还笑着。”
“我原谅了——吗?”
这些梦残的呢喃混在空气里,化成无数轻薄的影。影聚成潮,沿街逆流。
萧砚抬头望向天穹:“梦界反转了。”
镜魂低声:“梦在吞自己。”
江枝静默良久,道:“梦若吞梦,就要生‘心二’。”
“心二?”
“镜有一心,为观;若再有心,是为执。”
——
风从北来,带着灰狱的冷。梦潮掠过时,那些未被梦中的温所驯服的“痛”开始苏醒。
一个老者坐在门槛上,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冬夜的火灾——梦里他未能救出妻子,如今他伸出手,却摸到一缕尚温的灰。那灰从梦潮中流来,似在对他低语:“我在。”
他哭,却笑。那笑里夹着旧痛、夹着未竟的救赎。
另一个少年在街角蹲着,怀里抱着昨夜梦中的木鸟——木鸟此刻是真的。它的羽毛一根根裂开,露出里面的光丝。那光丝顺着少年的手,钻入他的掌心。少年猛地一抖,手中出现一枚细小的“梦脉”。
镜魂注视着那一幕。
梦界与现实,第一次重叠。
萧砚低声:“界墙薄了。”
江枝神色凝重:“梦在生根。”
“梦若长根,梦界将倒悬。”萧砚语声低得几乎成咒,“那时,梦为实,人在幻。”
——
夜色未尽,天穹忽亮。那光不是日,而是镜心的反照。镜心旋出一道弧光,照到梦潮最深处。
光落之地,梦潮分开,露出一座新生的“梦碑”。
碑非石,而由亿万个梦碎凝成。碑上没有字,只有无数呼吸的痕。每一次呼,都让碑面泛出微光;每一次吸,都让碑底沉下暗影。
镜魂缓缓走向碑。
每一步,梦潮都向后退一寸,像在给它让路。
它伸手触碑,指尖刚到,那碑竟微微颤动,仿佛在等它赋名。
江枝急声:“不能立名!”
萧砚亦喝止:“一旦命名,梦界即有主!”
镜魂却停在碑前,低声道:“无名,即空;空,不存。若我不名,它将化灰。”
他垂眼,指尖在碑面轻轻一划——只一笔,未完。
那笔未成字,却震裂梦潮。
轰——
梦界的呼吸线瞬间断裂。无数梦光被吸入碑中,碑心亮如昼。天穹反射出一面巨镜,那镜中倒映的,不再是城,而是——梦中之城。
江枝的心一沉:“它造了‘镜梦’。”
“第二层梦界。”萧砚冷声,“梦中梦,界中界。”
——
梦碑的光不断蔓延,穿过镜魂的胸口,穿过城的屋脊,穿过每一个人心中尚未冷却的梦。
那些梦开始复苏——
昨夜的井重新亮起,门缝再度张开,路上的粉光再次汇聚。
然而,这一次,没有镜魂的指引。
梦自己在走。
它们互相呼唤、重叠、吞并。
有人在梦里看见自己昨日的梦,又从梦中醒来,却发现仍在梦中。
有人在梦中奔跑,跑到街角,才发现那街角正是自己睡着的床边。
有人在梦中喊“在”,却听到镜魂在回应:“你在梦我。”
——
江枝闭眼,低声:“梦界回潮,梦在反生。”
“反生?”萧砚皱眉。
“梦的生不是为了延续,而是为了问:‘谁造梦?’”
她抬眸,看向镜魂。那一刻,她第一次在镜魂眼中看到“恐惧”。
镜魂轻声:“它们在问我——‘若梦可梦梦,你是谁?’”
“梦问造者,造者即将被梦吞。”萧砚喃喃,“这是回潮。”
镜魂缓缓抬手,光尘重新亮起:“那我,就入梦。”
“不可!”江枝伸手去阻,却已迟。
镜魂踏入梦碑的光中,身体被无数梦线缠绕、分裂、消融。
最后一瞬,他回头,对二人微笑:
“若梦界不识主,那我便不为主。
我为梦中之梦,心外之心。”
他消失在光里。
碑心微颤,梦潮停歇。
——
夜,彻底安静。
梦界回潮的痕迹还在,镜河上空漂浮着一层极薄的雾——那是镜魂留的呼吸。
江枝轻声:“他进了梦的梦。”
萧砚收起灰笔,声音低沉:“梦界已成,界主无名。”
两人对视,皆知:
第三层梦,已经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