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聘的流程总算走完,只剩下千府的管事带着下人在前院仔细清点那令人咋舌的一百八十八抬聘礼。
千丞相客套地留许言之用午膳,许言之不好推辞,便应了下来。
离午膳还有些时辰,千寂雪主动提出带许言之去花园转转。
两人并肩走在萧瑟的冬日园林里,一路上却沉默无言,只有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气氛尴尬而凝重。
转着转着,千寂雪在一处结着薄冰的水池边停下了脚步。
许言之也随之停下,目光落在冰面下隐约可见的枯荷残梗上。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千寂雪没有回头,声音轻轻飘来。
许言之犹豫了一瞬,低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错什么,倒不如不说。”
千寂雪转过身,看向她:“听说,陛下和景枫都病了。”
“景枫……好像挺严重的,陛下已经将他接进宫里休养了。”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今日……听玉卿说了。”许言之的声音干涩。
“你后悔吗?”千寂雪忽然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
许言之抬眼,有些不解:“为何这样问?”
千寂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池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追忆:“还记得这里吗?”
许言之看着她,没有接话。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千寂雪自顾自地说起来,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那时我才四岁。”
“我娘……突然离世,我只觉得天都塌了。”
“丧礼当天,千寂云偷拿我娘的遗物,被我撞见,我和她打了起来。”
“然后不知怎么的,景枫与三皇子也打了起来……三皇子叫来了护卫,把我们都抓了起来。”
“混乱中,是你……从天而降,救了我们。”
她转过头,看向许言之,眼中水光潋滟:“那么小的身影,却在我心里刻下了印记。”
“‘世子哥哥’……”她轻声吐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其实,我该谢谢你的。”
“这些年,若不是你和景枫明里暗里护着我,我在这府里,指不定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许言之微微动容,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千寂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若你真的后悔了……这件事,便当没有发生过吧。”
“我……愿意放了你。”
许言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她看着千寂雪脸上悄然滑落的两行清泪,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撞击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抬手,用指尖轻轻抹去千寂雪脸颊上的泪珠。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寂雪,”许言之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其实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的选择,也是……我该承受的。”
她凝视着千寂雪的眼睛,缓缓道:“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好。”
“你若觉得不好,不愿再踏入这泥潭,我会去求皇上,哪怕拼上一切,也求他收回成命。”
“然后,倾尽所有,为你寻觅一个真正能配得上你、珍视你的如意郎君,让你风光大嫁。”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承诺:“你若觉得……这样也好,那……我便娶你。”
这句“我便娶你”,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有沉重的责任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千寂雪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她猛地扑进许言之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里,有十四年错付的情意,有这些时日的委屈、怨恨、挣扎,或许也有一丝终于得到回应的、扭曲的慰藉。
许言之僵硬了一瞬,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拍抚着千寂雪因哭泣而颤抖的后背。
怀抱是温热的,可许言之的心,却只觉得那片空洞越来越大,冷风穿堂而过,空空作响。
然而,这片刻脆弱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
只见千丞相的庶子千敬安,带着一脸委屈、眼中却闪烁着嫉妒光芒的千寂云,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
两人在离许言之和千寂雪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千敬安一脸怒气,指着千寂雪,对许言之大声道:“许世子!我劝你还是擦亮眼睛,不要娶千寂雪这个心思歹毒的毒妇!否则,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千寂雪从许言之怀里退出,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时,表情已恢复冰冷,目光如刀般射向千敬安兄妹。
许言之却依旧垂着眼眸,仿佛没听见这刺耳的指控,一言不发,只是周身的气息,不易察觉地冷了几分。
千寂云见状,一边假意拽着千敬安的袖子,带着哭腔劝道:“敬安!你别说了!世子爷面前,不可无礼!”
一边又柔柔弱弱地朝着许言之屈膝行礼,声音娇怯,眼神却偷偷瞟向许言之,“世子爷,您千万别同敬安计较。”
“他年纪小,不懂事,只是……只是这些日子,姐姐心情可能不大好,脾气……急躁了些,与我们发生了一些小误会。”
“敬安心直口快,才出来胡言乱语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千寂雪正待反唇相讥,却被许言之一把拉住手腕,轻轻带到了自己身后。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千寂雪微微一怔,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也让她暂时压下了怒火,想看许言之如何应对。
许言之这才将目光从平静的湖面收回,漫不经心地投向眼前这对兄妹,仿佛刚刚听到的不是恶毒的指控,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谈。
“哦?”她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说本世子的未婚妻心思歹毒——有何证据?”
千敬安见许言之“愿意听”,立刻像是找到了撑腰的,挺起胸膛,指着千寂雪,声音更大了几分:“证据?我姐姐千寂云,不过是见她有块好玉佩,便借来戴戴,沾沾喜气!可她呢?”
他愤愤地瞪着千寂雪,“一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姐姐一巴掌!还跑去爹爹面前搬弄是非,害得我姐姐被爹爹下令打了板子,多少天下不来床!”
“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连自家姐妹都容不下的毒妇,如何能做得你镇平王世子的正妃?日后岂不是要搅得家宅不宁!”
许言之听完,目光转向一旁垂首作委屈状的千寂云,语气平淡无波:“你弟弟说的,是真的吗?”
见许言之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千寂云心中窃喜,面上却更显娇柔怯懦。
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双颊适当地泛起一丝红晕,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蚋:“世子爷明鉴……确、确有其事。”
“是寂云不对,不该未经姐姐允许,就、就动了姐姐的东西……姐姐生气也是应当的。”
“只是……只是爹爹的责罚,实在重了些……”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欲言又止,将受害者的柔弱与“大度”演绎得淋漓尽致,末了还“善良”地补充道:“世子爷,您千万别因此怪罪姐姐,姐姐她……她只是心情不好。”
一番话,看似认错求情,实则坐实了千寂雪“蛮横霸道”、“小题大做”、“导致庶妹受重罚”的“恶行”。
“说完了?”许言之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千寂云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委屈”和“懂事”,心中得意,柔顺地应道:“嗯……寂云不敢再多言。”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只见许言之身形一动,速度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她并未动用内力,只是凭着常年习武的力道和巧劲,上前两步,在千敬安和千寂雪都未及反应的刹那,抬腿就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千敬安的肚子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千敬安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
“噗通!!!”
一声巨响,夹杂着薄冰碎裂的咔嚓声。
冰冷的、泛着寒气的池水瞬间将她吞没!
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针扎进皮肤,冻得他四肢僵硬,连惊呼都被呛入口鼻的冰水堵了回去,只剩下狼狈的扑腾和咕嘟咕嘟的水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