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后一道由寒铁界碑标记的隘口,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三千座界碑之后,是真正属于东川北国的疆域。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青色,阳光穿过稀薄的大气,在无垠的雪原上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远方,一道横贯天地、令人望之生畏的巨大阴影矗立在地平线上——那便是隔绝大荒北境、终年呼啸着“碎魂风”的 「断罪冰墙」 。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仿佛也能隐约听到风中传来的、宛如万灵悲泣的呜咽。
而小队此行的目的地,东川北国的心脏——雪魄城,便坐落在冰墙东南方一片相对平缓的巨型冰架之上。
随着灵驮鹿稳健的步伐逐渐靠近,雪魄城的轮廓越发清晰。整座城池宛如一块被鬼斧神工雕琢过的巨大玄冰,在阳光下流转着幽蓝与银白交织的冷光。城墙高耸,并非砖石垒砌,而是仿佛天然生成又经打磨的坚冰,厚重、晶莹,隐约可见内部雪花状的纹理。檐角飞翘,悬挂着无数以驯鹿角或某种洁白兽骨精心镂刻的风铃,随着永不停歇的北风摇曳,发出清越而空灵的“叮咚”声,据说这铃声能感应并预警邪灵妖气的靠近。
城门外,一片被特意清扫出的宽阔冰原上,一小队人马已静静等候多时。
为首之人,身披银白色镶暗蓝纹路的厚重王氅,肩领是一整张罕见银雪狼的皮毛。他并未戴冠,黑发以一根简单的冰玉簪束起,几缕碎发被寒风吹拂在额前。身下骑着一头比灵驮鹿更为高大雄健的巨兽——冰原驼鹿,鹿角如古老的冰晶王冠,散发着淡淡的寒气。他的面容苍白,轮廓深邃如冰雕,左颊上那道独特的“冰棱疤”清晰可见,为这份俊美添上几分凛冽与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被称为“永冻之瞳”的冰蓝色眼眸,极冷,也极静,仿佛能冻结时光,映不出丝毫波澜。正是东川北国第七任君主——纪寒川。
在他身侧稍后半步,是同样骑着冰原驼鹿的纪寒云,文渊侯。他披着更显文雅的月白斗篷,脸色比兄长更苍白几分,气质温润,但此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右手下意识地虚握,仿佛习惯性地想要握住什么。
当慕珩的小队进入视野时,纪寒川那仿佛万年冰封的永冻之瞳,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越过了为首的慕珩,精准地落在了那抹淡蓝色的身影上。
蓝鸢。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浅蓝色骑装,外罩着慕珩那件墨黑绣金的斗篷,兜帽边缘镶着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脸颊如玉,眉眼清澈依旧。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女时的几分青涩,增添了沉静与坚韧的风韵。她正侧头与身旁的慕珩低声说着什么,唇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纪寒川的心,仿佛被那遥远冰墙上刮来的碎魂风穿透,冰冷而空洞地呼啸了一声。许多年了。他在断罪冰墙上用风雪无数次重塑她的容颜,在深夜摩挲那枚封存着她发丝的冰魄石,在《冰莲集》的藏头诗里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心事。他从未奢望,此生还能在她踏上东川国土时,亲眼见到她。
但他只是将那一瞬间翻涌的所有情绪,更深地压入永冻之瞳的冰层之下。他是东川的王,此刻,他是迎接援军、肩负一国生死的君主。
小队在距离十丈外停下。慕珩率先下鹿,众人随之。
纪寒川与纪寒云也翻身下鹿,动作利落。纪寒川上前几步,庄重肃穆地拱手行礼,声音如同冰晶碰撞,清冽而平稳:“大祈珩亲王殿下、王妃、南宁公主、西陵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诸位远道而来,穿越风雪险阻,纪寒川在此,代东川万千子民,拜谢诸位高义,连日奔波,辛苦了。”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目光平稳地掠过每一个人,最后在蓝鸢脸上停留了一瞬,却快得让人抓不住任何异样,只有纯粹的、君主对友邦援手的感激。
慕珩亦是郑重还礼,气度沉稳:“纪主君言重了。东川与大祈乃姻亲之邦,唇齿相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本是分内之事。况恶灵之祸,关乎四境安宁,我辈岂能坐视?此行,必当竭尽全力,助东川共渡难关。”他语气诚恳,并未以援助者自居,反而强调了共同责任。
纪寒云也上前一步,温言道:“诸位雪中送炭,寒云感激不尽。城外风寒,请随我们入城再叙。”他的目光在蓝鸢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几分故人重逢的感慨与忧心,但同样克制有礼。
就在这时,跟在兄长身侧的万俟婉婉,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这位东川的文渊侯。先前注意力多在兄长与蓝灼姐姐身上,加之风雪扑面,未曾细看。此刻离得近了,她微微一怔。
只见这位传说中的文渊侯纪寒云,身披月白斗篷,立于冰天雪地之中,面色是一种略显透明的苍白,却并非病弱,反而像最上等的冰雪雕琢而成,透着一种易碎又洁净的光泽。他的眉眼极为清俊,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雪雾里,气质温润沉静,与周遭凛冽的环境奇异地融合,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冰雕玉琢般的俊美。
婉婉在西陵皇宫见惯了或威严、或阴鸷、或俊朗的男儿,却从未见过这般……仿佛冰雪化身、带着书卷气与淡淡忧悒的俊美。她一时忘了挪开视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恰在此时,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纪寒云的目光从蓝鸢那边移开,微微侧头,准确地对上了婉婉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他的眼神很静,像深潭封冻的冰面,并无被唐突打量者的不悦,反而对她轻轻颔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有礼貌的弧度,如同冰层上掠过的一缕微光,算是招呼。
“嗯!”婉婉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一位初见的外邦侯爷看了这么久,脸颊瞬间浮起两团可疑的红晕,好在被冻得发红的肤色掩盖了几分。她慌忙垂下眼帘,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下意识往兄长万俟澈身后缩了缩,心中暗恼自己的失态。
纪寒云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那缕微光似乎柔和了半分,但并未再多表示,从容地转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有劳纪主君、文渊侯。”慕珩点头。
纪寒川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重新上坐骑,在纪寒川兄弟的引领下,向着那冰晶般的城门行去。
城门高达数丈,以厚重的玄冰混合某种暗色金属铸造,此刻缓缓向内打开,并未发出沉重巨响,只有冰层摩擦的“喀嚓”轻响。穿过门洞的瞬间,光线微暗,随即豁然开朗。
雪魄城内的景象,与外界的严寒苍茫截然不同。
街道宽阔,地面并非冰雪,而是铺设着打磨光滑、防滑的深色石板,积雪被及时清扫到两旁。两侧的建筑虽多以冰石、玄冰为主体,但并非想象中那般冰冷单调。墙壁上雕刻着精美的风雪纹、驯鹿、雪莲等图案,窗棂镶嵌着透明度极高的水晶薄片,屋内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火。许多人家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冰凌,在光线下犹如水晶帘幕,也有晾晒着的各类风干肉类、鱼干,以及色彩相对鲜艳的厚实织物。
城中百姓穿着厚重的、以各种兽皮(雪狼、驯鹿、雪熊)缝制的袄袍,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脸颊被冻得红扑扑,但眼神明亮,行动从容。见到纪寒川的队伍行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退至道旁,恭敬地弯腰行礼,口中唤着“陛下”、“文渊侯”,目光中充满了信赖与爱戴。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支装束明显不同的外来队伍,尤其是蓝鸢怀里和跟在队伍后面的雪灵狼。
街道上弥漫着烤面饼、炖肉汤和某种清冽酒香混合的气息,虽处极寒之地,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可见,尽管边境恶灵肆虐,但纪寒川倾尽全力,将这座都城守护得极好,让核心区域的百姓得以维持着相对平安闲适的生活。
蓝鸢骑在灵驮鹿上,静静看着这一切。街道、建筑、人民……这是母亲纪清一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身边这位沉默的东川国主倾注心血守护的国土。她能感受到这座城市在严寒中顽强搏动的生命力,也能感受到纪寒川为此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她心中对这位昔日故人,不禁生出几分复杂的感慨与敬意。
纪寒川骑着冰原驼鹿,走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雪原上的孤松。他没有回头,但永冻之瞳的余光,似乎总能捕捉到后方那抹淡蓝色的影子。他将所有翻腾的心绪,与这座他誓死守护的城池的脉搏,一起深深压入冰层之下。
前路,是亟待解决的恶灵之祸,是重逢后更为复杂的纠葛,也是无法预知的、在冰原上即将展开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