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府邸的清晨,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花香,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味道。
云依依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茫然地落在床顶的帷幔上。湛蓝锦缎上,大朵白玉兰以银线精心绣制,花蕊处点缀着细密的珍珠,在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些花儿开得正盛,仿佛随时会有清香从中溢出。她怔怔地望着,许久,才缓缓抬起酸软的胳膊,伸出纤细的食指,在空中虚虚描摹那花的轮廓。一笔,一划,动作滞缓得如同在深水中行走。
连日的汤药将养初见成效,肌骨间的剧痛已转为隐隐的酸楚,胸口的窒闷也减轻了许多,让她能够较为平稳地呼吸。她微微偏头,循着那股浓郁的草药味望去,见彩月蜷在窗下的紫檀木小杌子上,执着一柄蒲扇,对着红泥小炉上的药瓮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脑袋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彩月。她试着开口,声音沙哑如絮。
许是声音太轻,那丫头并未被叫醒,依旧保持着打盹的姿势。云依依凝了凝神,积聚起些许力气,稍稍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这次彩月一个激灵睁开眼,慌慌张张了一声,丢下扇子几步扑到床边。
姑娘醒了?彩月的声音带着惊喜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微颤地拨开云依依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仔细端详她的面色,今日气色瞧着比前几日好些了,嘴唇也有了些血色...话至一半却哽住了——七天过去,虽然云依依的皮肉伤痕渐愈,可眼中那片枯寂的空洞,却比狱中的寒砖更令彩月心惊。自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后,她未曾掉过一滴泪,只是终日这般睁着眼,无声地望向虚空,有时一望便是大半日。
彩月鼻尖一酸,不禁想起为云依依换药时的情形。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已开始结痂,宛如一匹皎洁的云缎被无情火舌燎出狰狞焦痕。每看一眼,她都需背身匆匆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方能回身继续以温言软语安抚。
此刻,云依依的目光缓缓巡过这间陌生的华屋。五十步开外,一扇硕大的《千里江山图》玉石屏风巍然分立内外,青绿山水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苍茫。屏风后隐约可见紫檀木大理石案几,其上陈列着数方宝砚,一支青白瓷玳瑁笔海内插着各色毛笔。另一边,斗大的海棠红万彩暗蝶纹钧窑花囊中,斜插着数枝飞鸟美人菊,花瓣舒展若美人起舞,娇艳多姿,暗送清雅。
东墙上悬挂着一幅《瑞鹤图》,题字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墨迹苍劲有力。西侧设一琴案,一把桐木古琴静置其上,琴弦泛着幽光。琴旁有一紫色四系钧窑香炉,炉内冷灰堆积,想是彩月怕药味与香料气味掺杂,会让云依依更加不适。
室内陈设无一不精,低调中尽显深阔底蕴。云依依挣扎欲起,却顷刻间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只得颓然倚回彩月急急垫高的软枕间,声气微弱地问:彩月…我们这是何处?
彩月唇瓣嗫嚅,终是黯然垂首:奴婢…也不知。自那日狱中分食了一碗薄粥后便昏沉睡去,再醒时已置身于此。七日来,除却每日前来诊脉的医者和默然送膳的仆妇,再无他人可问。门窗皆从外被封住,唯能从缝隙中窥见院中奇花异草,闻得扑鼻异香。那些衣饰比寻常人家太太还要体面的侍女,却对她口称奴婢,施以半礼,惊得她无所适从,只得连连回拜。
阿牧…云依依轻声问,声音几不可闻,他可曾来过?
彩月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间,愤与悲交织,却恐惊扰她初愈的孱弱,半晌只挤出几句支吾之词:苏公子他...奴婢听说...那日之后... 她越是想说清楚,就越是语无伦次。
云依依静默地望着彩月,一切已不言而喻。她缓缓合上眼,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倦意:“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她转身向内,假装入睡,实则是不愿让彩月看见自己终于崩溃的泪意。身体隐秘处的疼痛和腕间消失的守宫砂,无一不在诉说着那个残酷的真相。而昏迷中李桇领那些低沉的呢喃,此刻却如烙印般灼烫在她的心上——那些话语,他大约也只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才敢倾诉吧。
她多么希望守在身边的是苏牧辞,可彩月的反应早已将最后一丝幻想撕得粉碎。
彩月凝视着云依依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背影,只觉心如刀绞。一股愤懑直冲心头,她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将那个负心薄幸的苏牧辞揪到床前,厉声质问往日那些山盟海誓、生死不渝的誓言,难道都成了空谈?为何在姑娘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见踪影,反倒不如那个北胡人李桇领,他的情意虽不容于世俗,却真切实在,化为了实际的庇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彩月自己先吓了一大跳,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慌忙在心里“呸”了几声。她怎能生出这样的念头?那李桇纵有千般好,也是北胡之人!这身份便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是姑娘清清白白的人生万万不能沾染的污名。若真与之扯上关系,那便是万劫不复,要受尽天下人耻笑的!
云依依紧闭双眼,纤长的睫毛不住轻颤。她清楚地听见彩月那一下自责的轻拍,却仍固执地不肯睁眼。仿佛只要维持这虚假的沉睡,就能守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她害怕一旦睁眼,那蓄积已久的泪水便会决堤,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彻底摧毁。
然而悲伤岂是能够轻易禁锢的?温热的泪珠终究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蜿蜒着没入鬓发,留下冰凉的痕迹。这细微的失控终于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她猛地侧过身去,将脸深深埋入柔软的枕中,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藏匿。
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与辛酸,此刻再也无法禁锢,化作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泪珠迅速浸透了丝缎枕巾,晕开一片深色的、带着体温的湿痕,宛如她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正悄无声息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