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宫内举行埋祟仪式后,福宁宫的宫宴尚在准备之中。端淑仪太后的玉瑄宫内,众后妃、公主、王妃及命妇们依次请安完毕。因中宫无主,故由萧汐湄领着她们往御花园游船。
而应太后将如太妃单独留了下来,说是姐妹叙旧,如太妃心里却是清楚的很,这姐妹的情到底有几分是真。应太后看着眼前不过比自己小两岁的如太妃风韵犹存、肤若凝脂,似比自己竟年轻十岁,心中难免唏嘘。她示意身旁掌事宫女月娥为如太妃奉茶:“这是闽州的龙团胜雪,不知你还喝得惯么?”
如太妃站着接过茶,掀开碧玉盏盖,只见盏中之茶一芽二叶,白如飘雪,形如细柳,汤色清醇,如烟若雾的茶气中隐有牡丹芬芳。她却不尝,只在手中把玩茶盏,引得应太后不满。眼见太后微闭双眼,她开口吟道:“‘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太后所用之茶自是人间难得,臣妾戴罪之人,不配太后赐茶。”
应太后依旧闭着眼,懒懒道:“妹妹何罪之有?”
如太妃此刻方跪下,双手将茶盏举过头顶,“太后善茶道。曾与臣妾言及蔡襄《茶录》,其中载:茶白色、宜黑盏。白茶若雪,玄色茶具最为相宜。今日太后以玉制茶具盛此名茶,臣妾领罪。”
“近日京城盛传北胡那个世子想求娶我朝公主。都知道皇帝无女,各家亲王若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提前定亲嫁女。靖安王家那小十一多大啊?哀家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了。”
应太后按着太阳穴看了月娥一眼,月娥忙回道:“回禀太后,辰溪县主刚满九岁。”
“九岁的丫头都逼着要定亲了,如太妃你怎么想?”
如太妃被应太后厉声呵斥吓得手一抖,惊道:“太后,此事臣妾实是不知!臣妾回来后便日日青灯古佛,祈求太后安康,余事若尘。”
“好一句‘余事若尘’,了悟得甚好。”
如太妃的俯首示弱,应太后心下甚满意。自如太妃回朝,她一直不召其入宫,便是想让如太妃清楚自己便如这玉盏一般——虽名位尊贵,却早非清白之身,德不配位。谁知如太妃亦不上书请旨入宫。今日皇家宫宴,应太后也不能在名册上朱笔一挥去了如太妃的名,心里却万分介意她从了浑不厄,只是不好发作。故众人请安毕后独留如太妃一人,也是不想再忍。
“折腾半日,哀家这头有点疼。月娥,你给哀家揉揉。”
月娥领命上前,按着应太后双侧太阳穴小心翼翼轻揉。她手法娴熟,应太后舒服地闭上眼,任如太妃手捧热茶在下跪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杯滚烫的热茶早已变凉。如太妃高举的双臂渐渐不支,纵使如此,她都不敢颤抖。因为她明白杯中水若是洒出,又是一番罪过。她不禁想起刚入盖天王府时,可雫王妃宋雅蕊在第一日便让自己捧着满铜盆的水跪在雪地。北边的风雪和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和身子,那铜盆的水很快结了冰。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可是她不敢哭,因为害怕流下的眼泪成冰,只得忍耐着一直等到浑不厄返回。如今如太妃也在忍耐,她知道同样不能流下眼泪。现在的后宫已非姐妹相依之时,应兰岑是这后宫之主,连皇帝都要跪着请安,早不需要她这个妹妹帮衬。
正在福宁宫巡视宫宴筹备情况的刘尚听闻如太妃被罚跪,思索片刻匆匆赶回玉瑄宫。应太后自明白刘尚的意思,却依旧闭着眼让月娥揉头,也不搭理。
刘尚轻声在侧道:“太后,福宁宫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
“哦,其他后妃们在宫外候着,让皇贵妃入内伺候哀家梳妆。”
“奴才已经命人去请了。太后,您看太妃还跪着呢……”
应太后未答。恰此时萧汐湄领着章平公主入内。章平公主见如太妃跪在地上,急急入内求情道:“太后,章平不知母妃因何被罚,但请太后念及母妃有严重风湿,章平愿代母妃受过!”
萧汐湄嘴角微微上扬,其实在带着众妃、命妇游园时,她便已从内应处得知如太妃被无端罚跪之事,故当应太后命人召她回去时,她故意让章平公主同来。现在章平公主求情,她也假意道:“太后,今儿个是除夕,纵是太妃有什么错处,也先让太妃起身吧。”
应太后微眯着眼,瞥了萧汐湄一眼,又扫了一眼下跪的如太妃和章平公主,故意说道:“妹妹,是哀家让你跪着的吗?”
“回禀太后,自不是您让臣妾跪的,是臣妾敬畏太后,离宫多年未尽君臣之礼,故想将这些年的安都请了。”
应太后似乎很满意这回答,对月娥使了个眼色,月娥忙下去与章平公主一同将如太妃扶起。如太妃此刻膝盖已肿,双腿忍不住哆嗦。她强忍疼痛尽力掩饰,额上的汗珠却藏不住。
应太后冷冷道:“听说有人在宫里传言哀家非圣上亲母,不似她母凭子贵,日后皇位上坐的是她肚子里掉下的肉。若不是圣上仁孝,哀家早被废了,还能让哀家在这里倚老卖老?”
萧汐湄早就明白应太后今日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指桑骂槐罢了,她上前笑道:“母后,这是哪个该打死的奴才乱嚼舌根,传这些浑话?”
“是不是浑话,萧汐湄,你最该清楚,这话可是从你的万禧宫传出来的!也是,都怪废后没个子嗣,不似你的肚子这般有福气。圣上便是去多少次都没用,还行厌胜之术,自是该被废。可是废后在冷宫都已经十六年了,你说说,为何这中宫皇后之位依然空置?”
应太后的语气越来越重,玉瑄宫的人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刘尚此刻也不敢说话,他明白应太后今日是定要拿捏萧汐湄的错处,好给冷宫的那位出口气。
萧汐湄纵使仗着景宗宠爱为所欲为,此刻却也不敢在应太后面前太过放肆,她强忍着怨气缓缓跪下:“太后,十六年前臣妾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才人,皇上就是偏爱几分却也是位卑言轻。应皇后喜静,连请安都免了,臣妾连皇后的面都没见几次,却一直对皇后敬重有加,更遑论如今万禧宫传出此等谬语。臣妾不知是遭何人陷害,竟被构陷至此,臣妾请太后明察。”
“如此说来,竟是有人陷害了你?刘尚,后宫之中构陷嫔妃是何罪?”
“回太后,轻则徒刑,重则处死。”
“好,那你得好好替皇贵妃查查,到底是何人敢犯此大不赦之罪!”
萧汐湄此刻只觉后脊发凉,却还要三叩九谢太后为己做主,心里咒骂她不得好死。
刘尚看着盛怒的应太后,小心提醒着,“太后,时辰差不多了。”
应太后由刘尚扶着起身,走到萧汐湄处,睥睨掩鼻,拉起如太妃并肩上舆,余者皆步行跟随。
应太后和颜悦色对如太妃道:“方才多谢妹妹陪着哀家演了这出戏。这恶紫夺朱,实乃哀家最为厌恶之事,只是苦了妹妹这双膝盖。”
当应太后重新唤如太妃为妹妹时,如太妃初时一愣,很快答道:“若是臣妾能起到以儆效尤之效为太后分忧,这双膝盖便用得其所。”
“你看看这宫墙啊,就是用无数的砖隔出一间间屋子,那砖缝里填满的都是后宫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故事。站里面仰起头,不就那方块大的天吗?你说,你觉得哀家的玉瑄宫上面的天大吗?”
如太妃被这一问怔住了,她快速思忖太后之意,回道:“太后,在这后宫里,自是您那院子里的天是最大的。可臣妾记得,您少时最爱和我们坐在屋顶看天的。”
应太后淡淡一笑:“这么久了,你还记得呢?现在可是爬不动那屋顶了,只能抬头看天了。”
“太后就是这大吴的天,您何须抬头看。”
“妹妹去了趟北胡,这嘴是越发巧了。”
“太后,北胡的天不似这里,在那话说多了,会呛着风的。”如太妃拉长了最后几个字,讨好地看了应太后一眼,满眼的小心逢迎。
应太后被如太妃这低声下气的模样逗乐了,拉着她的手笑道:“好了,今儿个过年,不说这些了。等过些日子,你再进宫陪哀家说说话,哀家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是,太后。”如太妃右手轻握成拳,左手覆盖于上,手心已汗涔涔。她挺了挺腰,一阵酸痛袭来,不禁皱了皱眉。
宫宴毕后,章平公主伺候如太妃沐浴,只见她双膝已肿。章平公主心有不忿,如太妃却毫不在意,只让她退下,自己默默上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