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五年十二月壬戌,北境天灾骤降。腊月飞雪连旬,胡地牲畜毙命盈野。浑不厄率铁骑频叩边关,烽燧不绝。李鼎虢上表陈情:连年兵燹,民力凋敝。城垣虽固,而民瘼日深。景宗览奏动容,朱笔亲书诏命,遣连愕北上议和。诏书至日,连愕伏地涕零,以额触地曰:臣虽老迈,敢不效死?癸亥,北胡遣罕光骞议和,吴还术猊,遂退师,真定府解严。
连愕接旨后,带着苏牧辞立时启程,此次是连玟妡求请父亲将儿子带去历练。一路北行,沿途所见,饿殍枕藉,白骨曝野。昔年锦绣山河,今成焦土。让苏牧辞触目惊心,与祖父夜夜倾谈商讨国事,叹吴国盛世之时如画江山。
进入离京城内,北胡人态度嚣张,目中无人,对他们也是呼呼喝喝,半分礼遇都无。连愕花了重金方得许可得见定宗一面,晨起,连愕穿了层层的衣服,苏牧辞不解。连愕只道他跟着自己去了便知,又在衣物里塞了不少碎金碎银,苏牧辞恍然,还是连愕心细,若非如此,只怕层层盘剥,不能达于天听。
定宗被囚于北胡离京外宫的圮圻宫北厢,独居一方小院,三间土屋,院中唯有一株百年老槐,枝叶凋零,似在嘲弄这困于囚笼的真龙天子。屋内陈设简陋至极——一桌一椅、一方土炕、两席毛毡,桌上杯盏皆是最粗劣的白瓷,连下人的用度都不如。
北胡人严禁定宗与滞留离京的吴人相见,昔日年轻貌美的妃嫔早已被北胡权贵瓜分殆尽,唯有昭仪任悦榕仍伴其左右。十余年风雨相随,定宗感其忠贞,遂赐她正室名分,并将同囚于北胡的八子吴钦过继给她,赐名吴龑,以慰其孤苦。
连愕见到定宗时,正值寒冬腊月,离京雨雪交加,滴水成冰。定宗蜷缩在土炕上,嚼着冷硬的干粮。屋内无炭火取暖,寒风自墙缝呼啸而入,定宗冻得浑身颤抖,十指红肿溃烂,早已不成人形。连愕见状,心如刀绞,跪地痛哭,爬行入内,将身上御寒衣物尽数脱下,覆于君王身上。
定宗见连愕前来,浑浊的双眼骤然一亮,一把抓住他的手,泣诉思归之情,哀求连愕带他南返。哭声惊动门外北胡守卫,为首的兵卒踢门而入,厉声呵斥,将连愕驱逐出门。定宗死死抱住连愕留下的衣物,瑟缩于墙角,再不敢发一言。待北胡人锁门离去,他才敢低声吟诵: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随即又颤声哀求:连爱卿,一定要救朕南归啊!告诉九皇子,朕若能回去,甘愿退居太上皇,守一宫终老足矣……
连愕闻诗悲恸,向贺嶱苦苦哀求释放定宗。贺嶱趁机狮子大开口,索要金五十万两、银三百万两、丝绸千万匹、粮食二千万担。连愕所携岁贡远不足数,只得八百里加急上书景宗。景宗命吏户部侍郎石广义筹措,石广义见清单所列数目,只觉荒谬至极。新年将至,萧玟妃万寿节亦在正月,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哪有余财应付北胡?无奈之下,他奏请将征敛之事交由顺康府刺史马适才限期完成。
马适才接旨,苦不堪言。泰德之耻时,北胡早已将顺康城洗劫一空,那些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浑天仪铜人、秘阁藏书、天下州府图,乃至官吏、工匠、娼优,尽数掳走。当年北风肆虐,百姓无粮可食,先食树叶猫犬,后竟割饿殍充饥,城中十室九空,至今元气未复。如今朝廷又要横征暴敛,马适才为保官位,只得下令封城,亲自率官吏闯入民舍搜刮,连百姓身上新衣都强行剥下。百姓以五家为保,互相监视,若有隐匿财物者,即刻告发。短短五日,顺康府仅搜刮出金三万两、银二十万两、衣缎十五万匹,而城中百姓已无衣无食,难以熬过寒冬。
官逼民反,铁匠王云宝率众冲入府衙,斩杀马适才及数名官员,开仓分粮。然而未及喘息,武州团练使连齐赞已率千名官兵杀入城内,将起义镇压。王云宝等人被斩首示众,余者皆被严加看管。
这次起义虽被镇压,但是已过北胡人所定的期限,贺嶱收了岁贡后,以数量不足,不放定宗,为表信义将定宗的如太妃应兰菱送回。应兰菱在北胡之时,已被盖天王浑不厄纳为昭妃,并为浑不厄诞下二子,如今已是徐娘半老,风韵却不减半分。
连愕无奈,只得先携如太妃南归。因太妃体弱,不堪颠簸,连愕命主力护卫缓行,自己则快马加鞭,先行回京复命。
临近建安城之时,都城百姓都聚集在太平门外,他们不是庆贺连愕归来,而是将顺康府民变之祸全归咎于他,骂他全家是软骨头卖国贼,还有甚者用烂菜瓜果投掷。连愕喝止护卫驱赶,命轿夫停轿,自己下轿步行,数里长街,以花甲之身负疚前行。
更有孩童拍着手,追着连愕走,歌谣唱道:“北方客,做南主。河里莲,几作驴。早早开门见阎王,省教官军来抢我。”
苏牧辞心疼祖父,下马护在其侧,为他挡下大半脏污。景宗听闻连愕在城外发生的事情后,令他暂缓入朝觐见,先至驿站休整。驿丞见二人满身污秽,忙备热水供其沐浴。
连愕摒退左右,苦笑道:你娘让你随我历练,不想这趟差事,在北胡受尽刁难,归国又遭百姓唾骂,倒是苦了你了。
苏牧辞摇头:孙儿不苦,只是祖父一心为国,却受此屈辱,孙儿心中难平。
连愕叹道:若在平日,这驿站门槛早被拜谒之人踏破,今日反倒清静,也好。
苏牧辞见祖父情绪稍缓,方低声问道:孙儿听闻章平公主素喜清静,近年不入京都,此次突然回京,可是专为迎接太妃娘娘?
连愕神色一凝,低声道:京中局势复杂,有些事该让你知晓,免得日后你在朝中行走,错了道。”
苏牧辞肃然:“孙儿谨听祖父教诲。”
连愕缓缓道来:当年应相国送长女入宫,便是如今的端淑仪太后。太后性情端谨,善顺帝意,却因不得宠,久无子嗣,仅凭家世显赫稳坐中宫。而后宫妃嫔接连诞育皇子公主,应相国恐后位动摇,又将庶女送入宫中,便是这如太妃。太妃入宫时年仅十三,娇俏灵动,深得上皇宠爱,生下章平公主、金宸公主及平阳王吴奕。因充容李淑媛病逝,上皇将其子过继给太后,封为恱和王。再后来,越妃入宫,独得圣宠,生下二子一女。泰德之耻时,除越妃落井而亡,太后与皇上侥幸逃脱,平阳王因在外游玩,章平公主随驸马应廉世居于封地,得以保全,其余皇亲皆被囚于离京。
苏牧辞压低声音:孙儿听闻,越妃之死,似与太后有关?
连愕骤然变色,急掩其口,侧耳听窗外动静,确认无人,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慎言!实是太后离宫前,以免遭胡人玷污,保全皇家体面’为由,命刘尚将她推入井中。可泰德之耻,受辱的何止一人?是整个大吴啊!痛哉!哀哉!他紧紧握住孙儿的手,牧儿,你须牢记,若有朝一日你入朝为官,无论如何,定要迎回上皇!
苏牧辞郑重颔首:孙儿谨记,纵粉身碎骨,亦誓迎上皇南归!
连愕老怀欣慰,尚未开口,窗外忽传来一声朗笑:好!好一个年少儿郎!连愕,你有个好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