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扶苏城时已近亥时二刻,雨气渐消,云府门口已经开始卸下红灯红绸,换上白色的灯笼和白绸。彼时云氏亲族阖知,各府的马车乱哄哄的来来往往,塞满了门前的巷道。平辈之人念其年轻守寡,持家不易,又与之和睦亲密,晚辈们念其慈爱疼惜自己,家中杂役下人也想着她平昔的宽厚,人人面有悲戚之色,哭哭啼啼。
云依依的马车刚停下,云福见此情形,心想不好,跳下马车抓住门房三明急急问道:“老太太如何了?”
忙的不可开交的三明回头见是云福回来了,摇头叹道:“不过一口气吊着等小姐呢,这不老爷让先布置上,大夫说左不过这个时辰了。”
云福急道:“你速速去告诉大奶奶,就说小姐接回来了,询她的示下,是送去老太太那边还是等消息。”
三明应着,跑进里面去回话。云福将云依依从马车里抱下来,牵着手在门外候着。彩月叹道:“这回家了,还要在外候着,可知家已不是家了。”
云依依心里悲戚,却并不计较,她满心祈祷云老太太平安。不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府中传来,“小姐呢,小姐呢,怎么让门口站着,赶紧迎进来啊。”
云依依抬眼看见彩凤已经一身素衣,她的容貌依旧姣好,只是因为生育,面上褪去了曾经的稚气,一抹风情挂在眼边,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应是又怀了身孕。只见她推开左右的搀扶,拎着裙角,从门内奔出,一见云依依,便一把抱进怀中,哭道:“我的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我没一日不思念的。”
云依依嗅着她身上那熟悉的澐露香,还是那么好闻,却比以前用的淡了,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此刻却没心情与彩凤叙旧,只是如今的身份变换,她轻声问道:“大奶奶,依依也是时常惦念着你,现如今祖母情况如何了。”
云依依的话提醒了彩凤,她忙松开了云依依,埋怨着自己,“你看看我,看见你便这般忍不住,只顾着我们的情分,倒是忘了正经的事。老太太不好了,大夫说这是为了等你,快跟我进去吧,老太太虽是嘴硬,这些年却是最记挂你的。”
彩凤领着云依依穿过那熟悉的回廊,云依依看云府的亲属都来了,有些之前没见过的亲戚也站立一旁帮着打理,想是云頔和的关系。这些人看着被彩凤领着的云依依,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
云依依丝毫不在意,站在红色漆木门外,她想起当年被王瑾琀抱着无数次穿过这道门,她的脸上永远是最甜的微笑,如今再站在这里,她是被彩凤牵着,犹如一个客人般领进门。门外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里面灯火通明,隐隐有啼哭声。
在里面伺候的珍姐听到丫鬟紫燕的通报,掀开帘子探头出来,抹着泪招呼云依依进来,“小姐,老太太等着呢。”
云依依脚步有些踟蹰,她痴痴地想着若是进去了,云老太太会不会没了念想,便走了,若不进去,是不是老太太就不会死。
彩凤见云依依踌躇,以为她是害怕,劝道:“不用怕,那是你的祖母。”
云依依眼中含泪,手不停地搓着衣裙,鼓起勇气迈了进去。屋内婶婶姨娘的站了一屋,见云依依进来,都退了出来,独留下云依依。
喧闹的屋子渐渐空静了下来,云依依转过屏风,看着慈爱的祖母静静卧在床榻上,几年未见,云老太太已满头银丝,白皙丰腴的身子如今单薄如纸片,干枯的手平放在胸前,她气息微弱,似乎感受到了云依依的到来,嘴里发出一丝声音。
云依依再也忍不住哭着奔到床边,跪在地上拉着云老太太那如枯藤般的手,“祖母,依依来了,依依不孝。”
一滴泪沿着云老太太干瘪的脸上曲折的滑落,她努力挣扎着想起,却无法动弹,只能用着全力握紧云依依的手作为回应,她拼尽全力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眼中泛起慈爱的光,只是那道光不过维持了几秒,她又背过气去。大夫慌忙入内施针,掐了人中半晌,又将她救了回来,她的面色有些红晕,见过世面的老人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紫燕服侍云老太太咽下了片参片,云老太太颤抖着双唇,挤出几个字,“莫……怪……祖母。”
云依依拼命地摇着头,哭道:“祖母,依依从未怪过祖母,依依回来了,以后定好好伺候祖母,再不惹祖母生气了。”
云老太太手指着枕边的一个红木锦盒,示意云依依打开,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房契和数张银票,云老太太眼含泪光,道:“依依,这些年委屈你了,是祖母不对。”
“不,祖母,定是依依淘气,是依依不乖。”云依依哭着将锦盒放下,扑在云老太太身上,“这些依依不要,依依要祖母身体安康。”
云老太太摸着云依依的头,若往昔一般,更多了些不舍和依恋,“祖母老了,应该早些接你回来,只是想到你爹娘,祖母心里过不去。是祖母错了,不该将这些记恨在你的身上,怪只怪那根本不存在的翠翎海晏穿花云缎,我们云家算是毁在这了。依依,祖母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在你儿时住的那小屋,院落虽不大,却能安身,那里你的母亲曾住过。”
云依依并不知道云老太太口中的母亲乃是自己的生母凌寒霜,她只当是说王瑾琀,王瑾琀生前待她的好涌上心头,让她更加悲戚,嚎啕大哭起来,“依依不走,依依就在这陪着祖母。”
云老太太开始觉得自己的气力不济,喘着粗气,进的气却少,目光开始涣散,她伸手招来彩月,将依依的手托付给她,“你是我最放心的人,虽来的时日短,却最是忠心,这孩子命苦,托付给你,我九泉之下也放心了。待她长大,告诉她,失去的东西,要想办法一一讨...讨回来。”
彩月发现云老太太的手已渐渐冰冷,她面带微笑合上双目,彩月号啕,“老太太……”
云依依心像被刀剜了一样,再无人疼爱的无助感,让她觉得若飘萍一般,在暗黑的水面上漂泊靠不了岸。她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涌了进来,齐刷刷跪在地上大哭,几个年长的女人开始张罗着给云老太太擦拭身子,整理仪容。待整理停当,云氏宗族中云吉、云赤、云卉、云圭抬着棺木入内,众人将云老太太移入内,停灵在正厅,亲眷围着恸哭。
云頔和作为家长安排其弟云頔名、云頔学往前厅陪客,又请灵雨寺高僧来择日,并拜大悲忏,为云老太太超度。停灵十日后,安葬于云易尚夫妇墓左,青石修筑,松柏围之,到此处云頔和也算是做足了排场。
云依依依着老太太的吩咐,带着彩月和几个仆人住进了云家落魄时在城北的那个庭院,虽是偏僻,却也安逸。头月里,彩凤也来探视过几次,后来身子重了,便也不来了,这处云宅也渐渐被云家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