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公主府舒庆斋内,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道清流自假山石罅中泻出,汇成小潭,潭中黄石假山嶙峋,山旁绿萼垂柳依依。数方青石铺叠成径,蜿蜒数步,便至飞花水榭。细雨迷蒙,斜风入幔,水榭黑砖白墙,简朴素雅中透着几分禅意。
平阳王一身青色布衫,外披白色大氅,墨色长发披散垂肩。他脊背挺直,盘坐蒲团之上,身旁零露香袅袅生烟,清香浮动,沁人心脾。
吴云裳前来请安,见父亲正在静坐,不敢上前打扰,只静静立于水榭之外。细雨在她的秀发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她却不让彩月为自己撑伞。
王安上前轻声道:县主,王爷每日晨起都要静坐一个时辰,如今尚有三刻方结束。您不若先去别处请安,稍后再来。
吴云裳轻声回道:王公公,我已是从祖母和姑姑处回来,我就在此等候爹爹打坐完毕就好。看着爹爹,我的心也静些。
王安含笑点头:那好,那好。只是县主还是让彩月姑娘为您撑伞吧。王爷向来不拘小节,但这冬雨清寒,县主凤体为重。
彩月闻言,实诚地举起伞要为吴云裳遮雨。伞刚举起,便被吴云裳轻轻推开。她缓缓摇头,目光始终落在水榭中那个静坐的身影上。
零露香的清雅淡香随风飘来,吴云裳忍不住问道:这是何香?
回县主,这叫零露香,取自《诗·郑风》中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之意。是王爷自制的香,取三种夜间开放的花——昙花、晚香玉和夜兰香,再配以花上晨露研制而成。西州蚊虫多,王爷偏又极招蚊虫,每夜被咬得彻夜难眠,这香正好驱虫安神。
吴云裳听着为名,本就带着几分虚无缥缈之意,所用材料又都是易消散之物,取词更是自怨自艾。她这才明白,平阳王并非表面那般淡泊,心中也有难以释怀的愤懑。
她曾听人说过,平阳王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如意,未享亲王待遇,反类囚徒,在西州的生活与发配无异。她不禁怔怔地望向平阳王——这个在朝中几乎无人谈及、近乎透明的王爷。可就是他,三岁能背《论语》,五岁通晓《诗经》,舞勺之年时四书五经已经无师自通,堪称天纵奇才。定宗当年对他甚是宠爱,甚至动了易储的念头。然而一夕之间,平阳王竟似失了灵智,才华尽失。定宗子嗣众多,也不甚在意,既然其非善非恶,便随他醉心书画歌舞,开始了远离朝堂的漂泊。唯有王安和于德韶相伴左右,不知是幸与不幸,让他逃过了泰德之难。景宗即位后,封他为平阳王,却让他驻守西州,成了个寄情山水的闲散王爷,平日与僧侣研习佛法,别号槛内居士。
平阳王眉头微皱,随即舒展。他调整气息,仍闭着双目,唤道:是云裳来了吗?
吴云裳见惊动了父亲打坐,忙请罪:女儿打扰爹爹了,请爹爹恕罪。
平阳王语气平淡:无妨,你先回去吧,为父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王安忙对吴云裳使眼色,示意她先回。吴云裳并不介意平阳王的疏离,行礼后领着彩月离开。
彩月跟在吴云裳身后,走了数步,忍不住回头,见王安已进入水榭,正凑近平阳王说话。她咬了下唇,犹豫该不该告诉吴云裳,不料吴云裳已先开口:便是自己的爹爹许久不见也需要适应,何况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还未可知。
县主既心知肚明,为何我们不离开这里?总觉得这儿怪怪的,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将我们留在这儿。过得不明不白,我吃得都心惊胆战。
吴云扭头看着彩月越来越圆的脸,笑眯眯地道:你哪天吃得少了?昨儿个那东坡肉我嫌油腻,不知是谁吃完还将酱汁拌了饭,嚷嚷着分量少了,吃得不痛快。
彩月被说得不好意思,轻轻拉着吴云裳衣襟:县主,揭人不揭短,你这可不厚道。
吴云裳语气轻松,拉着彩月缓缓前行。风吹在脸上不疾不徐,然而她的心思却起了波澜。回廊尽头转角处,她眼角余光瞥向水榭,平阳王似乎也在望向她。她装作无意,继续前行。
当吴云裳的身影隐没在回廊,平阳王的目光又恢复了清冷。他望向水中,一条锦鲤浮出水面,吐了个泡泡,又潜入水中,留下一圈涟漪。涟漪缓缓漾开处,那张熟悉的面容在水波中浮现。平阳王心头陡然失落,手中的血珀念珠也无法给他带来平静。
那个女子似乎从不属于他,却能时时牵动他的心思。便是那缕香魂,也不曾片刻入梦。他蓦然想起那日她绝然的言语:自那日至亲血染长街,我凌溶月的心也随之而死。我无力扭转,平阳王,你也一样。那可怕的权势,有人站在顶峰,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他人如草芥。应大人十六字,我凌溶月心中只会有更多的恨。我不是委身于权势,我凌溶月是懂了何为以势制权。纵是有生之年我做不到为我凌家翻案,我的孩子也会继续。所以懦弱如你,注定不会与我同路,苏逸康亦是一样。
溶月,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随意撩拨了我的心,又视我若尘埃。我的痴缠,对你来说,终究是一场笑话吗?平阳王猛然将手串掷于水中,砸碎了水中那张绝世容颜,却砸痛了自己的心。他红着眼眶,嘶声低吼:不,不一样,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王安慌忙扶着栏杆往水里看,想找寻念珠落下的位置。就见一个身影跃入水中,王安不禁喊道:于护卫,再往前游点,哎,对,就在那儿,注意安全啊!
须臾,于德韶从水中探头,迅速游回水榭,双手捧着念珠。王安忙接过,用熏了香的丝帕擦拭干净,奉于平阳王:我的王爷啊,这可是老皇上赐您的御赐之物,可不能随意丢了。
平阳王木然地接过念珠,眼神落寞地望向水面。恢复平静的水面已没有了凌溶月的面容,他的嘴角渐渐僵硬,转身离开。
于德韶看着平阳王僵直的背影,不安地问道:王爷还没忘了凌姑娘呢?
王安无奈叹息:你既然知道,还问我作甚?王爷这些年都没娶,现在倒好,平白多出个女儿,还是故人之子,长得那是一模一样啊。你想,每日里这般见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这种废人都受不了,何况王爷。
王总管,你坏了。
我坏什么了?
你竟然拿自己跟王爷比较,可不是坏了。
于德韶素来不苟言笑,玩笑话说出来都是硬邦邦的。王安了一声:于护卫,你真不适合说笑。水里游了这一圈,还是赶紧换身干净衣服去吧。说完,小碎步地跟着平阳王回屋,怕粗枝大叶的于德韶照顾不好自己,又让宫女春婵熬了碗姜茶,等着他来时,看着他喝了下去。王安嘴角不禁上扬,眼中流露出几分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