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虢亲自将圣旨送至瞻亲王府时,府中正忙于布置灵堂。白色绸缎帷幔自东城景安门起,绵延覆盖整条长街,宛若一道凝滞的云河。京城宗亲王爷本就稀少,几位出嫁公主特于街道两侧设祭棚致哀。正中规格最高的一处乃章平公主所设,五更时分便遣府中管事在此迎候,一应执事器具皆为新制。章平公主亲自入府吊唁,于内堂陪坐宽慰瞻亲王妃。
正值首日祭奠,众多官员下朝后纷纷前来拜祭。王府家仆皆跪于道旁,哀嚎之声震天动地,悲切如同自家至亲死了一般。
李鼎虢入内后并未立即上前致祭,反而手捧圣旨静立一侧,目光扫过堂中跪伏的百官,默然不语。他那凝重的神色与手中明黄卷轴,令原本痛哭的官员们惴惴不安,众人自知来得急切、跪得匆忙,此刻起身不是、跪着亦不是,面面相觑间唯恐行差踏错,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听闻通传的瞻亲王由人搀扶而入,此刻的他与朝堂上判若两人。极度的悲痛让他背部些许佝偻,眼尾皱纹深如刀刻,浑浊的眼中盛满了一个父亲彻底的绝望与悲凉。
李鼎虢上前请瞻亲王移步于内帏,瞻亲王推开搀扶他的人,正正衣冠,依礼将他请入内室,并命人设案焚香准备接旨。李鼎虢却摆手制止,称景宗体恤特命免礼。他扶住欲跪的亲王,并未展开圣旨宣读,而是对瞻亲王晓之以理,诉之以利害。见瞻亲王神色肃然,又极尽安抚,并说景宗已命刑部前去捉拿李桇领。听闻李桇领将被押送刑部羁押,瞻亲王方颤声三呼万岁,老泪纵横地接过圣旨。
因吴彦辰被贬为庶民,革除一切宗庙享祀,瞻亲王府的祭奠即刻中止。所有祭棚尽数拆除,吊唁者纷纷散去,唯留满地未燃尽的纸钱随风翻卷,白灰漫天飞舞。而曾受吴彦辰戕害的百姓闻此消息,皆张灯结彩燃放鞭炮,欢庆之气堪比年节。
瞻亲王虽心有不甘,却只得依从李鼎虢之计,暗中将吴彦辰的金丝楠木棺椁换成普通杉木,明面墓葬规制皆降等,随葬明器亦多以纸扎替代。为防死后掘坟,竟趁夜发葬,四驾马车分从东南西北四门而出,一夜之间京城外忽现十处大小不一的墓冢。然吴彦辰真棺并未出府,暂藏地室之中,又悄命人掘地道通连自家陵墓,另设偏室,待墓成时再密移棺椁入内,实际规格反较前更为隆盛。
有言官侦知此事上书弹劾,李鼎虢却将奏疏压下。景宗只作不知,百官亦讳莫如深。不久那些言官皆以各种由头遭贬,或充作监军遣往北疆关塞,此事再无人敢提及。
此刻梦华楼已被官兵层层围困,手持圣旨的刑部侍郎柴育尚未下马,竟得报李桇领已自行至刑部门外。柴育惊愕不已,暗忖这北胡世子竟嚣张至此,视吴国法度如无物。一腔爱国热忱激荡之下,他作出了此生最后悔的决定——指挥官兵将房中云依依、彩月、阿虎鲁、赫衡等人尽数押解回刑部。阿虎鲁与赫衡为护云依依身中箭矢,伤势危重,被扔进囚车时一路洒下斑斑血迹。
柴育策马而行,街道两侧不明就里的百姓夹道欢呼,奉其为英雄。在纷飞的指责与辱骂声中,让本已受惊的云依依备受刺激,她尖声哭叫,彩月只能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以脊背为她承受四面八方砸来的秽物。
忽闻有人呼唤之名,彩月循声望去,只见穆晏正踉跄追着囚车奔跑。“穆晏,别追了!”彩月哭着喊道。穆晏瘦削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他被当作叛贼殴倒在地。他抱头蜷缩着,目光却始终死死追随着她的方向。
章平公主听闻了外面的变故,沉吟片刻即命人往惠民药局接应闻选,自身则更换朝服,疾往御书房面圣。
御书房内,当景宗接过章平公主呈上的那枚白玉螭龙纹佩时,指尖骤然收紧,他认出这正是弱冠之年定宗赐他的礼物。作为最不得宠的九皇子,此佩乃是父皇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记得那玉质温润如凝脂,通体无瑕,雕的正是蜿蜒盘曲的螭龙。龙生九子,九为螭吻。螭龙无鳞无角,正因如此,景宗即位后特将龙纹改制:添鳞增角,双目圆瞪,巨口贲张,更添威武。
景宗面色微沉,将玉佩掷于案角,肃然道:“皇妹久不入宫,今日无诏而来,就为献此玉佩?”
章平公主微微一揖,浅笑道:“皇兄,当年卿香楼沧海遗珠,臣妹为君遮掩至今,可谓一诺千金。今日出示此佩,实属情非得已。只因凌寒霜遗有一女,名唤云依依,流落民间而生不知父,尝尽世间悲苦,更惨遭吴彦辰凌辱。”
提起卿香楼,心底残留的那点记忆倏然苏醒。不禁让景宗眼前似又浮现那个雪肤花貌的女子,然而自古薄情是帝王,若非章平公主出示这枚玉佩,他早已忘却那个“晕潮莲脸君王侧”的倩影。
听闻自己还有一女遗落民间,竟是近日被吴彦辰所辱之人,生而为父,更是一朝君主,如何受得住,景宗勃然震怒。只听“咣当”一声,茶盏碎裂在地,惊得康闾慌忙跪倒,一边收拾残瓷一边连声劝慰。
“什么?朕有女儿流落在外,朕竟不知!康闾,你来说!”
“皇上明鉴,奴才实在不知啊!奴才对陛下忠心天地可表,所知无不尽言。依奴才愚见,或许刘总管知晓内情……”
康闾这倒是说的实话,他确实不可能知道此事。当年应太后将景宗急召回宫后,为了让景宗收了心思,便又让刘尚在民间寻了几个美人进宫,其中便有萧汐湄。刚满十五岁的萧汐湄云髻雾鬟,柳眉杏眼,顾盼生姿,美的是无可挑剔,更兼身姿绰约,玲珑有致,尤其那丰满的酥胸,让景宗一见到她便欲罢不能,当即册封萧美人。这个媚骨天成的尤物,自此让万禧宫外六宫黯然失色,连最得宠的秦淑妃也唯有在应太后的玉瑄宫方能偶见天颜。
康闾见景宗早已将扶苏城旧事抛却,自然不再留心宫外消息,早已见风使舵地巴结起新宠萧美人。
景宗沉吟良久,终颔首道:“传刘尚来见。此事关重大,朕要亲自问个明白。”